鳳如青手被弓尤捏著,聽了這一番簡直顛覆整個世界的言論,離奇地並沒有覺得這是什麼天方夜譚。
曾幾何時,在人間顛沛流離,被親人拋棄,被當成畜生買賣的時候,她又何嘗沒有想過,是誰規定的,人生有貴賤之分,是誰規定的賤奴的命可以隨意買賣,肆意殘害?
她並沒有選擇生的權利,又為何生下來,便是個任人買賣的賤奴?
鳳如青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如何高貴的人,她被帶上懸雲山之前,有這個世間最卑劣的人身上所有的惡習。
這沒有辦法,她生來便是被灌輸了那種思想,必須按照那樣的方式才能苟且存活,貪歡。
貪圖安逸,這是人類最真實的本性。
若不是穆良忍讓她,手把手地教她人生在世,還有另一種活法,她會那般生活到死,即便是手中握著彆人傾羨的一切,也根本如獸口含金,隻能用來磨牙而已。
可如今她死過,又用這種形態活了過來,她仍舊從未覺得自己多麼厲害。
離了懸雲山,離了穆良羽翼之下為她築好的無憂之巢,她依舊是個顛沛在人間的可憐人,連找了一個同她相互舔舐傷口的白禮,也還是拚儘了全部,甚至不惜化為肉泥,才換來二十幾年的相伴而已。
天道無情,萬物寡義,她看著弓尤野心勃勃的執拗眼神,身體當中蠢蠢欲動的熱血,被逐漸點燃。
逆天而行,聽起來多麼的可怕,飛升成神,似乎成了下界所有人的最終追求。
可弓尤來自天界之上,真龍之身,卻也無法逃脫命運的不公,那麼上界,也不過是另一個無甚稀奇的人間罷了。
那樣一個人間,又是憑什麼定奪下界之人的生死輪回?
鳳如青半晌才出聲問弓尤,“你說的,句句屬實嗎?都是你母親告訴你的?”
弓尤不知道鳳如青心中所想,他緊張得要死,這些秘密,他從未曾對任何人說過,這種當著一個人的麵撕開胸膛任人觀看的感覺,比他在言說情愛之時被她拒絕還要難堪。
但他內心深處,是無比的糾結與不忍,鳳如青是最佳的陪他去往海底荒蕪之地的人選,他尋找了好多年。
可他沒有料到自己
的情感變化,現如今,萬裡之遙才走了一步,便舍不得她再跟著涉及往後的千難萬險。
“愣什麼?”鳳如青把手從弓尤用力過度的掌心抽回,“問你話呢。”
弓尤看著她的神情,回答道,“是真的,不僅是我母親說的,很多的事情我都找人印證過,我說的都是真的。”
“你……不驚訝嗎?”弓尤說,“不覺得我說的一切都是胡話嗎?”
“你不是找人印證過嗎?”鳳如青把頭上半濕布巾拿下來,按到弓尤的頭頂,短暫蓋住了他的眉眼。
“你聽好了弓尤,我對你說的情愛,依舊沒有感覺,”她隔著半濕的布巾,輕揉弓尤的頭頂。
“我之前一直奇怪,你我本無任何因緣,你卻屢次助我,多年以來毫不保留地傾儘全力教我功法,到底是為什麼,僅僅因為投緣?或者是你說的情愛嗎?”
“但現在我懂了,是你早有預謀,”鳳如青歎息道,“龍族果真哪怕是血緣不純,也十分狡詐的族群啊。”
“鳳如青,”弓尤抓住了鳳如青的手腕,要掀開布巾,卻被鳳如青攔住了,“不必解釋,這很公平,這些年你的厚待,我確實感激不儘。”
“我對你的情愛無法回應,”鳳如青說,“你是日久生情也罷,還是二十年來越發深重也罷,我都沒有辦法用同樣的情感去回報你。”
弓尤抓著鳳如青的手臂,想要說什麼,卻被鳳如青隔著布巾按住了嘴。
她繼續說道,“但我對你口中說的海底荒蕪之地很有興趣,我也想要知道,天裂是什麼模樣,天外天影響了整個四海的源頭是什麼,人生來分尊卑貴賤,又是誰規定的。”
弓尤呼吸都頓住,鳳如青說,“你的厚待,我能用陪你涉險來償,縱使九死一生,左右我在人間,已然沒有了需要牽掛之人。”
鳳如青鬆開手坐回自己那邊,側頭撩著長發以五指為梳,“但你往後不得再有任何隱瞞,否則我絕不會再信你。”
弓尤抓住自己臉上的布巾,摘下來看向鳳如青,他就知道,她同自己是一樣的,一樣的生著不服天地的逆骨,一樣的野性自骨縫蔓生而出。
他一時激動,氣息紛亂不止,恨不得撲上前抱住她好生纏綿一番,
還從未有過任何人,能夠如此攪動他心頭熱血!
鳳如青不理他變化的氣息,隻是想到了什麼,說道,“我問你,你砍去了你王兄的龍足之後,你母親可曾怪罪於你?”
弓尤愣了下,不知鳳如青為何會問這個,但很快回答道,“不曾!母親是這世間最溫柔最疼我之人,自小無論我犯下如何大錯,她都不曾怪罪於我!”
“隻是我砍去了王兄龍足之後,父王要將我囚在天界翻雲山,是母親跪在他宮殿之外苦求數日,他才答應隻是將我貶斥下界。”
弓尤想到這裡,不由得抱怨,“我母親乃是人魚族,最是喜情,哪怕我父王妻妾無數,她自始至終一往情深,我當真看著心裡難受,我父王從未對她過多重視,更不曾去禁止一些對我母親不善的謠言!”
弓尤說到這裡,哼笑,“若非如此,我也不至於砍了他最愛的太子龍足!”
鳳如青卻聽著聽著聽出了些彆樣的意味,“你說你知道天外天的秘密,都是你母親告知你?”
弓尤說,“對啊,母親自小便告知了我這些,我想母親,一定非常想念她的族人。母親溫柔純良,決計不會像那些人說的一樣,是為了苟且偷生,才魅惑我父王的。”
鳳如青沉默了片刻,莫名想到了狐女和宿深,看似被一個人類囚於府中,但焉知不是為了籌謀其他?
“若你所說屬實,我猜,你母親應當確實不如其他人說的那般,”鳳如青說,“她或許,一直希望你如此做,去尋一個真相,還人魚族的自由,平他們的冤屈。”
鳳如青甚至覺得,弓尤的母親,或許是故意將他養出了一身逆骨,令他不甘於做個被天界龍族看不上的魚龍混血。
至少在鳳如青看來,即便是真心喜愛一個人,即便是再喜情的種族,再是至情至性,若愛人不忠,這份感情能夠保有三五年,再多十年八年,已經是極限了。
千百年來從無改變,始終如一地卑微愛著妻妾成群的天帝?
哪怕天帝那老東西生得同她師尊一般昳麗無雙,怕是也不成,天界便是另一個人間,又焉知癡情不是最好的保護色?
畢竟男人自大至極,總是得意於女子對他們五體投地的、永遠的崇敬熱
愛。
弓尤沒有想到這一層,被鳳如青說得開始皺眉沉思。
鳳如青勸他,“不用糾結,你母親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目的,待我們走一遭海底荒蕪世界,你回天上自己去問便是了。”
弓尤突然間伸手抱住了鳳如青,嚇得鳳如青差點從地上蹦起來。
“讓我抱一下,就一下,我有些太激動了,你真的,真的太好了,”弓尤有些語無倫次,“我沒有遇見過你這種人,我自己來了這裡好多次了,每一次都铩羽而歸,你不知道,我本來沒抱著多大希望的……”
弓尤將頭抵在鳳如青的頭頂,她不過淡淡地說了幾句話,弓尤甚至覺得他們明天就能去海底荒蕪之地,很快便能徹底解開天裂的秘密。
這種信心來源於她的淡然和堅定,這一刻弓尤也覺得,相比於要她的情愛,他更想要她的情義!
鳳如青籲了口氣,不知道自己給了弓尤這麼大的信心。她隻是無所謂而已。
白禮轉世,有他自己的生活,懸雲山上,其實回去與不回去,都無所謂,小師弟不需她掛念修為無阻無礙,大師兄即便是掛念她許多年,向來也已經抱著找不到她的念頭,經年日久,不見反倒最好。
至於施子真……最好不見,鳳如青聽聞他已經八境中品修為,堪比地仙,她不敢見啊。
她唯一的掛念,便是還沒有將妖丹還給宿深,但她已經在離開妖族之前,將妖丹放在了一個十分安全的地方,乃是妖族皇宮的禁地之中。
隻要宿深回去,她利用本體附著的禁製就會解開,屬於他的妖丹自然能夠歸回他的身體之中。
她還令那個半妖燕實若是以後有機會,幫宿深一把,半妖和血脈不純的妖,在妖族的地位十分卑微,團結起來,才能夠活得更好。
除此之外,她真的彆無牽掛,是死在這冥海之底,還是達到海底荒蕪之地解開天大的秘密,於她來說,都沒關係。
她欠弓尤情義,便還他情義,這世間本就該這樣公平。
鳳如青沒有躲開弓尤,任由他渾身顫栗地抱了一會。弓尤實在是太激動了,這些事情壓在他心底多年,幾乎要把他壓垮。
他真的沒有想到,這些看似荒謬的癡心妄想,竟然真的有人
會理解,肯陪他一起瘋魔,一起走這條布滿荊棘的險路。
於是鳳如青休息的時候,就見弓尤化龍在這芥子須彌的小世界中飛來飛去,吟嘯不止,彆的倒還好,就是總是下雨煩得很。
“差不多得了,木屋漏雨了!”鳳如青對著天上喊,“你再不下來,我上去拽你了——”
弓尤這才化為人形,整個人顯得有些興奮過度,鳳如青翻了個白眼,在木屋的周圍尋起了吃食,弓尤出發之前在這裡準備了不少,兩個人吃飽了便休息。
冥海之中的那些魚,都是不能吃的,都是死的,大部分還爛了,鳳如青總覺得食物雖然瞧著不少,但此行不知要多久,怕是不太夠的樣子,就問弓尤,“等我們食物沒有了怎麼辦?”
弓尤眼珠亂轉,吭哧了半天才說,“不用擔心那個,等不到食物沒了,這小世界便進不來了,這是仙界之物,但也是有次數限製的。”
鳳如青“哈”了一聲,說道,“我還是選擇出海吧!你這分明就是個火坑啊!”
弓尤先前還說看在情愛的份上送她出去,這個狗東西,不談情愛了,此時便開始細數鳳如青欠了他多少次。
鳳如青真想化為海底骨魚,一口把這混蛋龍吞了了事。
既然有次數限製,食物又不夠,兩個人便不可能待在這小世界太久,這裡也沒有什麼日出日落白天黑夜,兩個人休整好了,便準備繼續朝著冥海之底進發。
不過收起小世界之前,有個十分糟心的問題要解決,那便是鳳如青已經知道她無需呼吸,也能在海底長時間地待著,但她經年日久的習慣,總是猝不及防地在水下呼吸嗆到。
因此她在小世界的山泉處開始練習水下不呼吸,畢竟這裡的水就算嗆了,也比海底的好喝。
弓尤站在岸邊上,每次她出來就要丟小石子騷擾,“其實你也不必練,若非要呼吸,可以找我啊。”
他說得十分不正經,可這種不正經,卻是兩個人對於男女之情釋然和各退一步之後的調侃。
鳳如青噴他一臉水,弓尤抹了把之後笑起來,“哎,好歹我也親過你了,要是死在冥海底下,也不算很遺憾。”
鳳如青趴在岸邊上的大石頭上,下半身還泡水裡,聽
他這麼說,忍不住一陣反胃,“你就彆提那個臭魚味兒的渡氣了行嗎?嘔……”
鳳如青還作勢乾嘔了一下。
弓尤站起來朝著水裡踢石頭,“你夠了啊!”
兩個人撩了一會水,短暫地鬨了下,鳳如青繼續沉下心練習不呼吸,等到她再度從水下鑽上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她已經能做到了。
弓尤一直在岸邊上的大石頭上躺著,見她出水,問道,“可以了?”
鳳如青點頭,“應該行。”
“哎,我問你,我在這裡想了好半晌,我實在不明白人王哪裡好,我看你那自薦枕席的小師弟都比他強百倍,還能采補,你怎麼非喜歡他呢?”
弓尤盤膝,嘴裡叼著一截草根,“我哪不如他?你一點都不考慮?”
鳳如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她眉目豔烈,水流順著曼妙至極的曲線滑落,真的像個引人墮落的水鬼,若是天底下水鬼都長成這樣子,那定然失足之人無數。
弓尤看得眯眼,鳳如青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神秘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她說,“人王那是分叉的啊,格外銷魂。”
鳳如青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弓尤,弓尤一開始沒有聽懂,很快反應過來,整個人被捅一刀似的蹦起來,臉上火辣辣地覺得自己像個被調戲的良家婦女。
可他又不能發作,因為是他自己先撩的。
他隻能瞪著鳳如青乾生悶氣,羞憤不已,拳頭攥得咯咯響。
他的是分叉的,但他每次變身都很小心地收起來,龍族是很特殊的,能夠隱藏在體內,什麼時候被她看到了!
弓尤看著地上的石縫,有些想要鑽進去,鳳如青的輕笑聲從他身後傳來,他轉頭瞪她,憋得龍角都要長出來了。
弓尤憋屈了一會,在兩個人準備出發的時候,拽住鳳如青腰間佩帶的沉海,問道,“你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拒絕我的吧!”
鳳如青臉上帶著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盯著弓尤英挺的眉目嘖了一聲,說道,“可不是麼,主要我沒有異種愛好,這張臉算是白長了。”
“你!”弓尤瞪著鳳如青,“你物種歧視!”
鳳如青坦然點頭,半真半假道,“你才知道啊。”
“收起小世界吧,不
下冥海了?要跟我探討你是龍族,尊貴的龍族嗎?”鳳如青擠兌起他來簡直能氣死人,這些年兩個人沒少因此打架。
弓尤被她生生氣笑了。
“拔刀吧。”他滿臉隱忍地說。
鳳如青嗤了一聲,“留著點力氣咬魚吧,尊貴的龍族。”
“收須彌世界,”鳳如青慢慢抽出腰間沉海,暗沉的刀身感知到了她的戰意,嗡鳴不止。
弓尤收起小世界的前一刻,突然湊近鳳如青咬牙道,“你就不想試試真的分叉的?!”
鳳如青在迎麵湧來的海中呲牙一笑,對著弓尤揮了下沉海,挑了下眉——我可以用刀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