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良的唇色偏淡,和他整個人一樣看上去不溫不火,唇形不薄也不厚,如同這世間最厲害的丹青師傅手下精心描繪出的輪廓,深一分過豔,淺一分過淡。
姣好的唇形將那淡粉的小糕點從鳳如青指尖的邊緣處咬下,並沒有全部吃進去,偏生留了一點點的邊邊,帶著些微溫度的嘴唇,若有似無地擦過鳳如青的指尖,微微癢。
但穆良慢慢鬆開了鳳如青的手腕,垂眼慢慢地咀嚼,溫潤的眉目間不帶一丁點的魅色與異樣的情緒,隻有鬆開鳳如青那隻手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腿上,指尖在寬大的衣袍當中慢慢地搓著。
這場麵,但凡是換了個長眼睛的來,都能夠看出不對勁,按理說鳳如青如今也算個情愛老手,這種事若是隨便換上一個什麼人,她在手腕被抓住的時候就察覺到不對了。
但麵前這人不同,這人是穆良啊,是她的大師兄,雖然隻有十幾年,卻扮演了她所有家人的角色,陪著她走完最艱難的路,矯正她所有的偏激,看著她長大的穆良。
鳳如青連當時在鬼修的夢境中差點和穆良做了,到現在仍舊覺得穆良當時是因為被鬼修影響才會那般。
就是讓她像九頭蛟一樣長了九個腦袋,她也想不出穆良這是在撒什麼癔症。
穆良裝著品嘗,實則心中已經懊悔不已,他也不知自己在撒什麼癔症,默默地在經脈中調息運轉靈力,壓製又要折騰人的心魔。
鳳如青則是十分自然,自然的像是吃自己剩下東西一樣,將穆良咬剩下的那一個糕點的小邊邊,直接送進自己嘴裡,還笑著問穆良,“好吃嗎?”
穆良才壓抑住自己的心緒,卻一抬頭,便見鳳如青將他咬剩下的糕點自然地放入自己口中,豔紅的唇如同誘人墮落的罪孽之源,穆良猛地抽了一口氣,從桌邊站起來,嗆咳起來。
鳳如青見狀也立刻站起來,嘴裡塞得滿滿的,含糊地問,“大西轟,怎嘛啦……”
穆良錯開視線不看她,邊咳邊拍著自己的心口,紅透了麵皮,這才說,“噎住了……”
鳳如青兩腮鼓鼓的,連忙起身拎了下水壺,確實沒有水了,她沒有去差使守在門口的小鬼,而是
自己跑去後殿倒水。
穆良順過氣來,停止了嗆咳,但是臉上火辣辣的,簡直像是被誰給迎麵抽了兩巴掌。
他垂頭看著桌上點心,手指緊攥,一向溫暖柔和的眉目之間,竟然彌漫著一股陰鬱。
他輕輕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呼出,自嘲一笑。
他用來勸說小師妹的話,情愛隻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何等的瀟灑,卻放在自己的身上都無法自證。
六百多年,他沒有一刻放下,若非如此,何至於經年累月終成心魔。
他放不下那個親手養大靈動嬌嗔的小姑娘,更放不下幻境當中那十年的相伴相守,小師妹已經走上了自己的路,已經放下了懸雲山,可他到如今還陷在那早已死去的鬼修的幻境當中,無法自拔。
而他身為她的兄長,又怎能卑劣的……
穆良在鳳如青拎著水壺回來的時候,已經調整如常。
鳳如青給穆良倒了水,遞給他,見穆良拿著水杯喝了,她才坐下,繼續邊吃邊說,“大師兄大概是許久沒有吃這樣甜膩的東西了,不過這個可真好吃。這季節,懸雲山的桃花開了嗎?”
穆良放下水杯,緩緩吐氣,也神色如常地坐回桌邊,搖頭道,“懸雲山那幾顆桃樹,都讓荊豐練劍給砍得不成樣子了。這桃花乃是弟子下山除邪祟,正巧碰到隻桃花精,開了靈智卻沒有作惡,便帶回山門種在懸雲山的。”
穆良說起這個,笑起來,“這桃花精乃是生在一個廚子家的院子當中,那個廚子經常用院子裡麵的爐灶做吃的,因此這桃花精廚藝很好,便進了五穀殿幫忙。”
“這桃花糕,便是她做的。”穆良說。
鳳如青吃得來勁,“那她還真是不容易,用自己做糕點給彆人吃啊……哎不對啊,這桃花乃是桃樹的什麼來著?”
穆良忍俊不禁,“怎麼什麼事情到了你這裡,就都變味了。”
鳳如青笑得嬌憨,“那我說的是事實嘛……”
“大師兄,今日山中可忙?若是不忙,便隨我逛逛黃泉?”鳳如青說,“這裡麵雖然看著要麼就黑沉沉的,要麼就紅豔豔的有些壓抑,其實還挺好玩的,小鬼也都很可愛。”
穆良點頭,“好,你先吃,今日山中沒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的懸雲山,荊成蔭忙得腳不沾地。
荊豐去了焦平海,穆良這兩日竟然鬼影都抓不到了,荊成蔭這境界多年來進進退退的日漸暴躁,眉心的溝壑越來越深。若不是他好歹也是個修士,怕是操心得頭發都白了。
他詢問了好幾個穆良的月華殿的守門弟子,總算是問出了穆良臨走之前在五穀殿取了很多食物。荊成蔭皺眉沉思良久,連他拿東西去施舍民間孩童都想到了,唯獨想不到他是去討好黃泉鬼王了。
而這邊,兩個人吃飽喝足了,正在鬼境亂逛。
鳳如青每到一個地方,就像一隻小燕子一樣嘰嘰喳喳地和穆良說很多,事無巨細,黃泉裡麵的規則趣事什麼都說。
穆良被她逗得一直在笑,像一塊散發著瑩潤光亮的白玉,掉落在這赤焱烈火般的地獄之中完全不符合,但這火光卻十分熨帖地圍著暖著,半點也不曾傷著他灼著他。
黃泉鬼境當中的小鬼們,何嘗看到過自家鬼王這樣上躥下跳,像個急於把自己得到的好東西展示給心上人看的毛頭小子,而那仙君的眼睛,也始終沒有離開過鬼王的身上。
小鬼們都興奮起來,八卦得更來勁了。
“我還以為大人要因為前任鬼王上界做了太子,卻沒能與她成婚傷心一陣子,現如今看來是無事了。”
“大人何等心胸,豈是那頭罪龍可比的?”
“對對對,我就說麼,做什麼天界太子妃,黃泉鬼境的風水才是最好的,把這溫溫柔柔的仙君捆了拴在鬼王殿中,還不是想要怎麼快樂就怎麼快樂!”
“少胡說,大人說了仙君就是她兄長!”八卦的小鬼當中,有一個出聲喊道。
他話音一落,立即被群嘲,“切,當時大人還說和前任鬼王隻是兄弟呢……”
鳳如青早就對黃泉鬼境當中小鬼說的話自動左耳進右耳冒,反正她這名聲是挽回不了了,他們好像恨不得全天下都跟她有一腿。
不過鳳如青也能聽出他們都不是惡意地在討論,隻要不帶著惡意,她也就懶得管了。
鳳如青早和穆良說了,聽到什麼都不要往心裡去,穆良笑著應聲,然後聽小鬼們說他和鳳如青聽得津津有味。
不過他聽到了除弓尤之外的另一個
名字,白禮。
小鬼們說鳳如青還用三十萬功德換了他十世的潑天富貴,穆良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開始好奇。
隻是這種話,他不會去問小師妹。
鳳如青和穆良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顯擺不完的功績,連她救了隻螞蟻都恨不得讓穆良知道。
她想讓她的好兄長知道,她雖然離了懸雲山,雖然身為邪祟那麼久,卻始終心存善念,將他教的所有都記在心中,沒有忘記過。
黃泉很大,鳳如青的話也很多,不知不覺的,竟然已經過了午飯的時間,眼見著便能和晚膳一起吃了。
鳳如青說的實在太多了,終於察覺自己口乾舌燥,拉著穆良回到鬼王殿喝水。
她邊喝還邊道,“待哪日大師兄再有空閒,我帶大師兄去阿鼻地獄看看,還有幽冥之河的最深處,其實是靜止的,若是剛好碰到有幽魂遊蕩而過,宛若置身星河,十分的美。”
穆良點頭,笑著給鳳如青又倒了一杯水,鳳如青接過,一口乾了。
穆良這一整天都在點頭,都在笑,他幾百年都沒有這樣笑過,笑得心神都跟著搖曳起來。
他這般搖曳著不理智的時候,鳳如青開口問他,“大師兄,今夜便留宿這裡吧,還要回去嗎?”
穆良幾乎沒有什麼掙紮地就點了頭,昨天他還能因為多年分彆乍然相認而自持地離開,今天卻是無論如何也拒絕不了了。
仔細想想,他似乎從來也沒有舍得拒絕鳳如青什麼要求,從前是,現在也是。
見鳳如青高興地笑,他穩住自己的心神,告訴自己不要竊喜,不要胡思亂想。
留宿就隻是住在這裡,修士也無需休息,隻要調息一夜便很快就過去了。
兩個人晚飯都吃了不少,穆良多年辟穀,吃得這麼飽一時之間很不適應,鳳如青很快看出來,便提議道,“大師兄,我這寢殿後麵很寬敞,不若我們活動活動,比試一番?”
鳳如青眼中躍躍欲試,穆良自然不會拒絕,“好,那我便來看看,小師妹多年在外,都學到了什麼。”
鳳如青習慣性地去摸自己的肋骨處,結果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將沉海還給弓尤,歎息一聲,便以本體凝出了一柄長劍,金光浮現,看上去倒是格外像那
麼回事。
穆良看了眼,不由道,“這是?”
鳳如青甩了甩如同生在自己手上,本就是自己本體的佩劍,粲然一笑,“這是我的本命靈劍,名為,‘如青’,大師兄瞧著好看嗎?”
穆良淺淺一笑,“好看。”
功德塑魂,魂再凝劍,如何能不好看?
兩個人對視一眼,下一瞬同時出手——
鳳如青同弓尤打架已經習慣了,都是致命拚死的招數,煞氣十足,鬼氣滾滾。暗色長發與她肅殺的豔烈眉目,如一捧炙熱的血,觸目,驚心。
而穆良卻不同,他的劍招乃是懸雲山最最精妙的劍法,劍隨意動,舞動起來如遊蛇般的靈光浮動,如他整個人一般不緊不慢。
他輕柔地化解了鳳如青悍莽的招式,而後再以劍身壓住她的佩劍,抵著她的進攻招式寸寸回擊。
穆良的劍招密不透風,一時間當真看不出破綻,鳳如青被震得手臂發麻,心中戰意更濃,招式更加的大開大合。
兩個人越戰越急,幾乎看不清身形,隻見鬼氣與靈光攪在一處,金石相撞,劍意嗡鳴。
鳳如青酣暢不已,打出了一身熱汗,一時間忘形,便在撤招的空隙,將外袍除去,隻留裡麵暗紅色的裡衣,輕柔如霧,乃是弓尤先前送來的聘禮當中的雲棉紗所製。
她與弓尤好聚好散,雖然沒有個好結果,卻也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徹底決裂,因此放下了,鳳如青便能夠絲毫不在意地將未能成婚的那些聘禮,拿出來隨意地使用,權當是弓尤送她的尋常禮物。
一些聘禮當中的法器,她還命人分發給了鬼君,為他們防身所用。
而她身穿的這雲棉紗,輕柔至極,上身如若無物,尤其是在身形移動的時候,如雲霧繚繞周身,如夢似幻。
貼附在她瓷白的皮膚之上,如同一個熟到極致的桃子,豔紅醇美的汁液,透過薄薄的外皮,露出內裡芳香誘人的色澤。
仿若隻要輕輕一碰,就能汁水橫流,直叫人看上一眼便心馳神飛。
鳳如青甩掉陰魂龍袍,再度持著長劍攻上,鬼氣因她全力一擊四散,露出她如此嬌豔欲滴的模樣。
穆良猝不及防地看到,雙劍相抵,近在咫尺的眉眼對著他勾唇一笑,是他熟悉的眉眼,
卻是他陌生的妖嬈。
穆良不受控製地分神,雖然隻有瞬息,但是這瞬息的時間,鳳如青便已經極快地挑上了穆良的長劍,以一種強橫劈招朝著他壓上去——
“嘶……”
“哎!”
金光長劍壓著靈光長劍傾向穆良的肩頭,鳳如青一頭紅發在鬼氣和雲霧般的雲棉紗中飛舞起來。
發現穆良晃神,鳳如青撤招已經來不及了,她豔烈的眉眼無限逼近,穆良眼眸中寧靜的幽湖露出了旋渦一角的暗芒,他腕上力道鬆懈,他自己的劍身便被壓著抵在了他的肩頭。
裹挾著靈光的劍身鋒利無比,一下便壓開了他的素色長袍,鳳如青情急之下,用手中長劍將劍身挑偏了寸許。
那靈光長劍險險從穆良的肩頭劃過,在他腳邊黑沉的石塊上落下一道深痕。
“大師兄!”鳳如青將本體凝成的長劍鬆開,那劍融化一般地化為她魂體的一部分,沒入了她的身體。
“你沒事吧,”鳳如青急急地去查看穆良的傷,穆良卻笑著道,“我打不過你。”
鳳如青本應該極其高興的,可是見到穆良肩頭從衣袍之下露出的一點紅,什麼高興都沒了,伸手便去扯穆良的衣袍。
“我看看被劍氣傷到了哪裡……”鳳如青一如當年,扯起穆良的衣服毫不遲疑。
穆良也沒有防備,被她一下便將衣袍扯到了肩頭位置,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肩頭。皮膚猝然暴露在空氣當中,穆良下意識伸手要去拉衣袍,卻被鳳如青攔住了,“彆動!口子還挺深的!”
鳳如青怕他的衣袍沾到傷口,凝固了會疼,索性扯著又朝下拽了些。
穆良抬手的動作懸在半空,肩頭衣物大片地散落,鎖骨因他肩頭緊繃,微微凹陷,些微散落到肩頭的長發被鳳如青撥開。
穆良彆開頭,側頸帶起一排青筋,他不去看鳳如青貼近的臉,卻無法忽視她不斷噴灑在上麵的鼻息,輕柔溫熱。
他肩頭的血線順著肩膀滑落些許,顯得尤其的刺目,鳳如青眉頭緊鎖,自責得嘴都抿成直線,小心翼翼地攏了攏穆良的衣袍,說,“我去給你找藥。”
穆良根本感覺不到疼,隻有癢,血線滑下肩頭的癢,鳳如青的鼻息噴在傷口的癢、她的手指碰到肩
頭的癢。
這癢簡直如同見血封喉的毒藥,轉瞬之間彌漫至他的五臟六腑。
鳳如青說完之後轉身,要去屋子裡麵找藥,還叮囑他傷口不要被衣物給沾到。
穆良卻什麼都聽不清一般,被壓製的心魔開始肆無忌憚地冒頭,他突然扔掉了手中佩劍,伸手,自身後圈住了鳳如青的肩頭。
隻是瞬間的,佩劍掉在地上的尖銳聲音,便激得穆良回神,他突兀地撤開太過奇怪,因此他扳住了鳳如青的肩膀,帶著她原地轉了一個圈,再度和自己麵對麵。
鳳如青:“……?怎麼了?”
穆良死死穩住自己的呼吸和聲音,“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