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瘋了一樣,但這瘋狂的大雨,卻帶著數不儘的生機,這是來自天道和雨神的饋贈,弟子們的傷勢都已經愈合,他們都在迅速調息,借著這樣裹挾著無限生機的雨水,在調息。
荊豐就坐在鳳如青的身邊,他沒有調息,他和鳳如青一起仰著頭看向了懸浮在半空之中,金光覆蓋周身的穆良。
鳳如青恢複之後,卻沒有馬上起身,她枕著荊豐的手掌,躺在濕濘的雨水當中,在看著天邊金光緩緩而下,看著有人在夜雨中穿梭而來,接引新任雨神上天界。
紅龍的影子在黑夜金光之中顯得格外的耀眼,來接引的神君,竟然是天界太子弓尤。
鳳如青撐著手臂,從地上坐起來,她仰著頭,看到弓尤騰天嘶鳴,以真龍之身為新任雨神慶祝,身後天界兵將緊隨其後,金光耀眼,幾乎照亮了整片天地。
鳳如青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荊豐拉著她起身,她卻沒有動,而是伸手揪了一下腳邊新生的野草,帶著泥濘和雨水送入了口中。
清新又甘甜,隻是還有些硌牙,這是生的味道,是希望的滋味,她用舌尖卷著草葉,用牙齒碾碎,然後嘗到了一點苦澀。
這是一種很奇異的狀態,她被雨神澤潤全身,她充滿了力量,但是她卻又覺得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坐在這裡不想動,不想聽不想看,也不想起身。
大雨不斷地落下,她周身濕透,長發盤踞在臉側和肩頭脖頸,嬌豔無匹的像是一條盤踞在夜雨中的蛇女。
但她垂著眼睫,並沒有什麼悲傷和可憐的感覺,而是一種看上去十分冰冷的神色。
穆良和弓尤都自半空落下,怨恨結界開啟之後,那些援兵也已經轉瞬趕到。
眾人都在圍著金光環繞的穆良,也看著這一片重新煥發出生機的土地,隻有宿深在看到鳳如青還坐在地上的時候,從半空中俯衝而下,幾乎是摔在了鳳如青的身側。
他人都沒有爬起來,就扒著鳳如青的腿問道,“姐姐,你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
他開始在鳳如青的身上摸索,沒有摸到傷處,就半跪在地上不斷地詢問。
因為他實在是聽上去太慌亂了,所以眾人才注
意到了鳳如青,鳳如青將口中的青草咽下去,側頭看了宿深一眼,眼中毫無情緒,一片冰涼。
宿深關切的話因為她這一眼哽在了喉嚨,鳳如青再度輕輕歎息了一聲,按著他的肩膀起身。
穆良也正在朝著這邊看,弓尤對穆良例行說完了接引神仙入天界的場麵話,將雨神印給他之後,便朝著鳳如青走來。
“你為何不召天兵,我給你的龍鱗佩呢?”弓尤伸手要給鳳如青彆耳邊貼著的碎發,卻被宿深一把打開了手。
“你……”弓尤瞪著宿深,宿深也陰著一張臉,鳳如青卻連側頭看都沒有看上一眼。
她環視眾人,微微提了提嘴角,“正道各派,還是一如既往啊,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鳳如青說完之後,便召出了黑泫骨馬,她全程沒有去看一眼穆良,但在她上馬之後,卻突然間又閃身到了穆良的身邊,在穆良一掌劈在自己天靈蓋的時候,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做什麼?”
穆良看向鳳如青,淚水漣漣,“小師妹……”
鳳如青突然笑起來,微微歪頭,十分的不莊重。她周身鬼氣籠罩,將穆良也圈入其中,隔絕了所有人的窺視。
“自毀神魂嗎?”鳳如青抓著他手臂的力度不輕,“穆良,你腦子被雨水給衝得什麼都不剩了?”
“我……”穆良才張口,鳳如青就阻止了他的話,“大師兄,你忘了嗎?”
鳳如青看著穆良,鬆開了他的手,伸手極其溫柔地幫他整理著衣袍,還有他些微散亂的長發,用很尋常的語氣說,“你告訴我,情愛隻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你要我不要在意的。”
“我不會在意,你也無需感覺到抱歉,如果是我,我也會那麼做。”鳳如青說,“你教我的,我都記得,你的選擇並沒有錯。”
穆良無聲地落淚,暴雨因為雨神落淚,更加的急促起來。
“哭什麼呢,”鳳如青伸手抹了穆良的眼淚,送入自己的口中,微微鹹,“你沒想著能活,能夠成神,所以才選擇了救那些孩子們,我都知道。你因為對我的愧疚,有負罪心裡,想要自毀神魂,我卻不懂。你教我記住的,我記得,你一直都是我的榜樣。”
鳳如青舔了舔嘴唇上殘餘的
穆良的眼淚,微微退開一些說,“大師兄,去吧,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天下也需要你這樣心懷仁善的真神,我沒關係。”
鳳如青低頭片刻,再抬頭道,“畢竟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隻要我願意,妖族王子、魔界至尊全都是我的入幕之賓,便是天界太子,我要他下界來陪我,他也未必不肯,”鳳如青懶散地聳肩,“再說你上了天界,也不是不能來到凡間,你我到時候照樣能夠春風幾度,快樂就好……”
“鳳如青!”穆良突然反手抓住她肩膀,厲聲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鳳如青不著痕跡地咬了咬牙,反手拍在穆良的肩頭,直接將沒有防備的他拍得跌坐在地,“行了,彆做這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我真看膩了,枯燥無趣透頂。你若是要死,你便死吧,難不成你成神而去,選了什麼大義,還要我守心如玉,像個癡情的傻女在凡間等著雨神大人一顧?”
鳳如青說完之後,撤掉鬼氣,穆良跌坐在地,難以置信地盯著她的背影,麵色慘白得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鳳如青翻身上馬,鬼氣一閃,便消失在了原地。
弓尤本來在和宿深較勁,見穆良跌坐在地的失魂模樣,再看鳳如青消失的背影,微微擰眉。
他還不了解事情原委,但依照鳳如青對穆良的重視程度,她絕無可能對穆良這般。
鳳如青一路風一般地馳騁,徑直追上了她看到方才在人群中一閃,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的一個毫不起眼的素衣仙君。
他頭上戴著帷帽,正禦劍緩慢地在巡視汾安道周邊的城鎮,在這一片雨神的福澤之雨之下,肆意瘋漲的綠植上空穿梭。
鳳如青乘著黑泫骨馬追上這人,翻身下馬直接攔在他麵前。這人停下,隔著帷帽和鳳如青對視。
鳳如青片刻之後,對著他單膝跪下,帶著些許哀求,“師尊,幫幫大師兄,他要自毀神魂,我……不知道怎麼辦了。”
懸浮的佩劍緩緩下行,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這人自佩劍上下來,緩步走了兩步,停在鳳如青麵前不算近的地方,好一會,才在雨幕中開口,“這是他的選擇。”
“師尊!”鳳如青仰頭看他,“你就真的不管大
師兄了?你不是最喜歡大師兄了!”
施子真負手而立,看向遠處連綿雨幕,片刻後說道,“你在此地不要走。”
他說完之後,瞬間化為了一道靈光,消失在原地。
鳳如青見他是朝著穆良的方向去了,這才鬆出一口氣,從地上起身,看了一眼黑泫骨馬,想要跑。
她覺得自己不該來找施子真,他方才都看到穆良那樣子了,穆良是他最重視的徒弟,他怎會不管?
但鳳如青好話也說了,狠話也說了,卻知道穆良雖然生性溫和,心懷仁善,卻是個極其執拗的人,若是這一關過不去,他不僅不會隨弓尤去上界,他一定會因為愧疚自毀神魂。
不至於的,鳳如青理解穆良,若是穆良真的在那樣的時刻朝著她來,而放棄了孩子們,才會讓鳳如青不解。
他教自己知正邪,行善事,心懷善念,沒有穆良,她絕對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他自然不是個會為了一己情愛,而放棄大義的人,隻是在穆良那裡,把這個選擇當成了是對她的背叛,鳳如青不知道要如何勸說,才能夠讓他懂得。
她太了解穆良,正因為了解,才知道他要自毀神魂,絕不是一時衝動,他選擇了孩子們,就沒有想著自己能活。
他也……再也不敢麵對她的感情,愧疚和羞恥會變成將兩個人割裂的鋼刀,若是過不去這個坎,她莫說是情郎沒了,連師兄也沒了。
天上不斷有各個門派離開時候的靈光劃過,鳳如青幾度想走,最終都忍住了,終於在看到一束金光朝著天際而去的時候,才放下了心。
她就知道施子真說的話肯定有分量,施子真總是能夠清醒且精準地敲擊在人的致命處,這警醒不需很久,隻需要過了這個穆良自己逾越不去的“背叛之山”就好。
見穆良隨著弓尤飛升,鳳如青安心下來,穆良日後定然能夠想清楚的,隻要他做了雨神,這天下總有眾生拉著他。
鳳如青在雨勢稍減的夜幕當中,仰著頭看向天際金光,是真心為穆良高興。
他多年勤勉,自始至終秉持純善道心,最終也求仁得仁,她不可能去怪罪這樣的穆良,就像戰死沙場的兵士家屬,不會去怪罪他們的死亡帶給了自己淒苦餘生,
隻會與有榮焉。
她和穆良之間,所占最少的便是情愛,除卻情愛,鳳如青最不想要失去的,是她溫潤純善的大師兄啊。
鳳如青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睛有些許溫熱,心中百感交集……在看到一束金光朝著她這邊來了的時候,頓時翻身上馬,風緊扯呼!
她不知道施子真要她等在這裡乾什麼,反正穆良飛升,她也沒什麼跟他可說,鳳如青可是時刻都記著自己曾經乾的那些事,難保施子真不是想起來清算,要收拾她了。
黑泫骨馬的速度因為她吞食雨神能力加強,比先前更快了,鳳如青幾乎是破風而去,融入在暗夜當中無人能夠辨認。
而鳳如青前腳撕裂風而去,幾乎是瞬息,施子真便趕到,他懸停在半空之中,看著鳳如青已然無影無蹤,帷帽之下微微抿緊了嘴唇,下一瞬便也化為一束金光消散於天際。
鳳如青從汾安道回到黃泉,隻用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時間。
進了黃泉之後,她徑直回了鬼王殿,洗漱好了癱在大床上,交代了羅刹共魎不要打擾,設下了幾重結界,大被一蒙,便開始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