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神君一轉頭看到鳳如青,雖然表麵沒有變化,但長袍下的小腿不由得一顫。
上次見麵到如今,他對鳳如青就是個莽女的形象深刻在心,他倒並非是怕她,好吧就是怕。
畢竟施子真對她太過看重,這也或多或少的影響了他,他對著她打起來都下不去手,反倒是她一點不留手,上次把他的衣袍都給豁開了一道口子,金晶劍也遺落了。
泰安的情緒肉眼不可見,施子真卻是能夠感知些許,他回頭看了鳳如青一眼,鳳如青便堪稱恭敬地低頭,對著泰安神君道,“見過神君。”
神光遮麵之下,泰安神君眼角不住的抽搐了一下,眼神看向施子真——怎麼不咬人了,用鏈子套脖子了這是?
施子真根本看不懂他的神情,便開口道,“走吧。”
三人自懸雲山焚心崖的斷崖飛掠而下,施子真禦劍,泰安神君乘雲,鳳如青要騎馬,施子真不讓。
雖然沒說,但鳳如青知道他可嫌棄她身上的陰魂龍和黑泫馬,於是便上了溯月劍,踩在上頭和施子真保持一段距離,穩定身形乖乖站好。
泰安神君路上一直回頭看,看的自然是鳳如青,他對她的印象都是張牙舞爪,就連見過她在施子真的麵前,也是一貫的桀驁不馴。
可今天這是怎麼了,若不是泰安神君如施子真一般能夠看透神魂,還以為這隻是個和鳳如青模樣相似的羊羔呢。
鳳如青小羊羔做得十分來勁,她在懸雲山上的那些年,連在穆良的麵前也沒有這樣老實地完全聽憑人做主過。
那時聽話是知道穆良是好人,真心為她好,可歸根結底,聽話的原因很大部分,不是她天生溫順,是她怕,怕穆良不喜歡她了,不護著她了。
但現在不同,現在她隻覺得有趣,在她能夠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時候,這種任憑旁人為自己籌謀操持的模樣,變成了稀奇的享受。
她也從心底裡知道,施子真為她不惜做到這種地步,無論她什麼德行,他都不會放棄她。
這是種很神奇的感受,連模糊的年幼記憶中,她親娘都不曾帶給她的安全感。
這世上,有那麼一個人,無論你怎樣,無論你忤逆還是說絕情的話,都毫不在意的為你做到極致,為你未來操心籌謀,你怎麼忍心不順著他。
鳳如青老老實實的跟在施子真身後,三人禦劍乘雲飛出很遠,幾乎要到達天裂之處,才在一處山林中停下。
林中有個十分簡陋的木屋,鳳如青下了佩劍之後站在木屋前麵的一片空地之上,施子真與泰安神君處處設下結界,重重交疊,鳳如青也會,便幫著兩人一起設陣。
待到陣法設置好,鳳如青被施子真安置在一處生門陣陣眼之中,泰安神君站在她身側,而施子真帶著束縛在靈力當中的雙姻草,站在另一處生門陣眼中。
陣法完全開啟之時,鳳如青還好奇這雙姻草當真這般厲害,她倒要看看如何塑身,結果白光如日落在眼前,她有足足一炷香的時間什麼都看不到。
待到她勉強適應,忍著雙目的灼痛睜開眼睛,便見靈流環繞在施子真的周身,他便如同那落在眼前的烈陽,長發與長袍被托起,冶麗的眉目蘊著一團柔和的白光,神情是她從未見在他身上見過的靜穆。
身側泰安神君見她睜眼,便聲音急道,“閉眼!”
鳳如青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卻被蠱惑一般的忍不住睜開一條縫隙。
陣法金光與陽光撞在一處,將這一方小天地映照得斑斕刺目,施子真周身的靈流開始朝著雙姻草流動,將那已經開花結果的雙姻草,整個裹在其中。
很快,那雙姻草的果子落在了陣眼之中,鳳如青感覺到一陣拉扯之感,愕然地睜大眼睛,發現自己的魂體開始化為如靈流一樣的金光,朝著落在地上的果子流去。
果子很快開裂,如脫殼的小雞一般,一個巴掌大的孩童滾在地上。
鳳如青瞪大眼,看著那孩童光著屁股在地上滾了一圈,接著抓住了施子真的袍子,她竟然轉眼之間便能夠坐起來。
鳳如青自雙足開始逐漸化為金光朝著那孩童流動,那孩童抓著施子真的袍子站起來,開始一點點的長大,直至能夠夠到他的腰帶,他的手臂,他的肩頭。
生門陣的兩側,是泰安神君在分化鳳如青的魂體,施子真再以靈力塑成鳳如青的身體,並蒂蓮花,本生同根,生門陣法,身魂合一。
鳳如青有短暫的時間失去了意識,再度清醒時,她猛地睜開眼,卻感到身上沉重無比,連眼皮都難以撐開。
鳳如青勉力睜開雙眼,隻一條十分細的縫隙,她站在了施子真的對麵,整個人都在朝下墜,她看到施子真眉心的那團靈光,映在他的眉目之間,是一朵蓮花的模樣。
純白色,流轉著淡淡金光,蓮瓣重重綻開,純淨無暇。
啊……原來施子真真的不是人,他的本體是白蓮花。
鳳如青昏死之前,腦中隻有這一句感歎。
她朝著施子真的方向軟綿綿地倒下,施子真一手托住她,自儲物袋中取出了衣袍裹住了她,將她纏緊,然後兜抱起來。
“我來吧,”泰安神君朝著施子真伸手,“你消耗太過了,需儘快調息,仙骨已經出現裂痕,不得輕忽!”
施子真卻沒有把鳳如青交給泰安神君,而是收了生門陣之後,慢慢地搖了搖頭。
鳳如青赤著的雙足從衣袍之下露出,瑩白如玉,如新生兒一般,施子真用袍袖將其遮蓋得嚴嚴實實,抱著她走了一步,腳步一踉蹌,泰安神君忙上前去扶,施子真卻側身躲了下。
“你……”泰安神君站在了原地,神色複雜地看著施子真。
他想說,你虛弱至此,都不願把她交給我帶進屋子,如此這般,當真隻是將她當成好徒兒嗎?
可他知道說了,施子真定然是要發火,要趕他走,他不容得自己說鳳如青半點不好,而這時候施子真仙骨因為劇烈的消耗已經開裂,他不能離開。
於是泰安神君隻好跟在施子真身後,看著他抱著鳳如青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向小木屋,將她放在了床上。
裹在袍子裡麵的鳳如青閉著眼,無知無覺地酣睡,她的麵容素淡乾淨,眉目沉靜地閉合,如墨一般濃黑的長發散落在枕頭上,不過才將將塑成,身體便已經瘋狂地開始吸取周圍的靈力。
施子真將她一放下,泰安神君即刻上前在她周圍設下陣法,是用來隔絕靈力,她如今不能吸取太多的靈力,她需要時間契合她的新身體。
施子真脫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泰安神君設好陣法,便即刻回頭,拉著施子真去到外麵的聚靈陣,開始為他理順氣息,修補開裂的仙骨。
他們一體雙生,施子真若是重傷,必然也會折損他的實力,泰安神君實在是對他無奈,可也無法對他重視的人生出哪怕一丁點的不滿之心,這便是並蒂而生的糟心之處。
天邊有雲彩慢慢地彙集,祥瑞的金光在天邊彌漫,從烈日到日暮西垂,施子真和泰安神君始終在聚靈陣之中,而鳳如青在床上昏睡,她沉浸在一片沼澤一般難以自拔的夢境當中。
人生經曆的種種,過去的七百年自以為遺忘的所有東西,都清晰刻骨地呈現在眼前。
痛苦和歡愉,所有她經曆過的,全都重新在這短暫的時間之內品嘗了一番,記憶如同被人剝去了蒙塵的外殼,鮮活地呈現在她眼前。
她甚至記得幼年被拋棄的慌亂,初上懸雲山的僥幸,極寒之淵底下魔獸的可怖模樣,還有她在冥海之底,與弓尤約定為蒼生而戰的熱血沸騰。
她一開始對這拉扯與沉重抗拒著,但當她開始接受,開始放任自己沉淪之後,她的身體便驟然輕鬆了起來。
“轟”的一聲,泰安神君設下的結界破碎,四周的靈力彙聚成萬千靈流,裹著夕陽的映照的金紅之光,朝著木屋之中的鳳如青彙聚而去——
“這麼快!”泰安神君和施子真即刻起身,卻冷不防被一股衝力衝得後退一步,連忙以結界抵擋。
木屋轟然破碎,靈流如刀刃般翻攪不止,很快,他們之前設下的重重結界,也被這剛猛異常的靈流攪碎。
在最後一重結界破碎刹那,天邊金雲迅速彙集,金光如夢似幻地撒向大地,列隊而來的仙獸在天空引頸長鳴,久久盤旋不去。
四麵八方的靈力如江河彙入大海般的朝著鳳如青彙聚而來,金雲之上,夕陽沉入地下,可天地間依舊因為這金光亮如白晝。
不遠處駐守熔岩附近之人忍不住愕然出聲,“何人飛升竟如此大的陣仗!金雲鋪天,仙獸爭鳴,此人功德之厚,竟能夠福澤這一方天地,大家儘快凝神接受這天澤吧!”
施子真在結界之內,他仙骨出現裂痕,承受不得這飛升神仙的福澤。
可他看著鳳如青穿著他給她準備的雪色長袍,周身被靈光托著緩緩流動,不可逼視,再見她濃厚功德金光重重加身,從來冰雕雪塑的眉目之上,竟有了些許笑意。
他從未笑過,連泰安神君也不曾見過,他笑起來如冰川開化雪原融解,萬物回春般攝人心魂。
隻不過這一幕除了泰安無人看到,他堪稱悚然的神色還未恢複,施子真便對他道,“你看,我說過,她功德厚重,品行端良,會是上神。”
泰安神君隨著施子真的視線看去,那靈流中心,仙獸環繞不去的天幕之下,已然得了神身的鳳如青,卻還在重重進境。
她確實已經突破了上天庭神君的境界,那壓在腦後的功德,也不知累了多少,此刻正如天池傾瀉般,還在推著她不斷進境。
神境不同於修者的仙境,每進一步,都是天大的福澤,眼見著天邊彙聚的金雲出現了新上任的真龍帝君的身影,除此之外,龍族與人魚族也在天幕之上列隊而顯,泰安也不由得感歎。
“竟然是天帝親自接引,”他感歎道,“你這小徒弟果真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