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一眼看到那條信息,程又年的確有種不祥的預感。一分鐘後,他回複了。
【小程】:在寫論文,不忙。
【小程】:您有事找我?
隔了五分鐘,對麵才又發來下文。
【昭爺爺】:哦,是這樣的。臘月二十九我們家團年,想請你來吃頓飯,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一口氣戳這麼多字,可費了老頭子不少事。
程又年一時沒回複,怔怔地看著屏幕,不知該說什麼。
好一會兒,手機又震動了。
【昭爺爺】:我聽昭夕說你要加班?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他很快接了下去。
【小程】:手頭的事比較急,的確要加班。
消息發出去後,眉頭擰得有些緊。
當初她一句“善意的謊言”,後續不僅欺騙了發小,還連帶著把一家人都哄了進去。
給了老人家一時希望,後續卻有無數個失望等著他。
程又年從小就誠實做人,此刻不免有些後悔。
【昭爺爺】:那,加班總有個時限吧?要不,下班了過來坐坐?
【小程】:下班太晚還上門叨擾,實在怕打攪您。
【昭爺爺】:沒事兒。你能來,老頭子就是熬通宵也高興。
【昭爺爺】:那咱們就說好了,來坐坐?
最後的問句,看似簡短,但隔著手機也能體會到老人家的一片殷切,還有些小心翼翼的試探。
程又年知道,若是鐵了心推拒,這個麻煩是可以避免的。
可這幾天他總是走神,時不時回想起在中戲的辦公樓樓道裡最後見到的那一麵,倒沒有因她最後的刻薄質問而惱怒,隻是她的眼神……
程又年一遍一遍想起昭夕的眼神,又回憶起他說的那些話。
比刻薄,她不及他。
他不得不承認,出口傷人的是他,他有錯在先。
也不是沒想過道歉,但消息遲遲沒有發出去。
畢竟那天她已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聽上去就差老死不相往來了。
他無聲地歎口氣,這事的確是他處理的不好,從一開始就不該衝動妄為,後續更不該言語相譏。
四合院裡,爺爺殷切地盯著屏幕,像是能從手機上看出朵花來。
片刻後,他收到了回複。
【小程】:好的,我會早點來的。
爺爺眉開眼笑,摘了眼鏡,扔了手機,從桌上叉了塊橙子送到嘴邊,隻差沒歡呼了。
昭爸爸問:“怎麼了這是,有什麼好事兒?”
“不告訴你。”
爺爺心道,誰家還沒個拿得出手的孫女婿了?
一群三姑六婆,今年就讓你們開開眼。
哼!
*
臘月二十九,小除夕。
家家戶戶都在這一天置辦家宴,親戚上門拜訪,此所謂彆歲。
地安門的四合院裡,昭家請了合作多年的大師傅,師傅又帶來了小徒弟。
徒弟倒是一年換幾個,師傅永遠是那一個。
年年今日,都在四合院裡準備年飯。
當年昭爺爺還在製片廠時,食堂的廚子家逢變故,求助無門。老爺子心善,明知這錢借出去可能收不回來,也還是不忍看一家老小受難。
那個年代,國企的員工尚且吃著鐵飯碗。廚子的兒子繼承衣缽,老子退了,兒子又頂上,繼續進廠做後勤。
後來感激在心,年年都上四合院來幫忙。
老爺子其實也不願麻煩人,但沒法子,演藝世家嘛,技能天賦都點在了藝術之上,一家老小都不具備下廚能力。
昭夕倒是振振有詞:“君子遠庖廚。這說明咱們一家都是君子。”
老爺子言簡意賅贈她一字箴言:“呸。”
傍晚六點,開飯了。
昭夕是踩著點來的,一進門就被誰家嬸嬸拉住手臂。
“喲,主人家怎麼來得比客人還晚?”
“是啊是啊,我們可是下午早早就登門了。”
昭夕心道:就是知道你們話多,來得早,才這個點來。要不我能有家不想回嗎?
院子裡鬨鬨哄哄的,全是人。
大家嗑著瓜子,吃著瓜果,沸沸揚揚地談天說地。
無非還是往年的話題。
她一來,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這群人的招數還是老一套:欲抑先揚。
先誇她——
“一年不見,昭夕又漂亮了。”
“瞧瞧,水靈靈的,太討人喜歡了。”
“可不是?這都多大了?要是我沒記錯,今年都二十七八了吧,怎麼還跟個小姑娘似的,皮膚真好,真水嫩。”
技巧嫻熟,還知道拿年齡當轉折。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承上啟下了——
“哎,離三十越來越近了,咱家夕夕找著對象沒?”
咱家夕夕。
昭夕:誰是夕夕。難聽死了。
可表麵還得笑嘻嘻,拿出昭家人的涵養與氣度來,“讓表嬸操心了,是我不對。年年就見您一次麵,還要您過問我的終身大事。”
“那到底找著沒啊?”
昭夕避而不答,這群人就開始說上了。
誰家女兒今年才二十四,已經抱了個大胖小子。
其實女兒家,不管多有出息,相夫教子永遠是最終歸宿。
是啊,拋頭露麵,始終叫人說些閒言碎語,這樣不好。
其實她心知肚明,那些不愛聽的話裡,除了炫耀自家子女的心態,也有實打實的關心。否則她們大可恭維她就完事,犯不著說這些。
要不是知道這一點,以她這暴脾氣,還能忍?
可了解也不代表她愛聽。
礙於爺爺也在一旁坐著,不澄清就說不過去了,昭夕很快說:“沒有啦,其實我找著對象了。”
三姑六婆來了勁,追著攆著往下問,刨根究底。
昭夕疲於應對,餘光瞥見門外人影一閃,孟隨出現了。立馬喜極而泣,把難題拋給哥哥——
“嗨,我哥還滿三十了呢,他都不急,我急什麼?”
果不其然,一句話,成功把注意力拉到了孟隨身上。
於是孟隨才剛進門,就聽見來自妹妹的陷害。
他倒是淡定,對上昭夕的視線,溫文爾雅地笑了——
“我倒是想成家,但沒辦法,爺爺就我們倆孫兒。你成天就會瞎折騰,我這當哥哥的除了給你收拾爛攤子,還得光耀門第不是?”
“……”
孟隨衝親戚們笑得人畜無害,“男子漢大丈夫,立業要緊。總不能一家兩小,個個都是混吃等死的。”
大家紛紛點頭,隻差沒對模範大哥豎起大拇指來。
昭夕:“……”
狗東西。
比口才,比賣慘,比人模狗樣,她永遠比不過孟隨。
於是昭夕的小除夕照例過得慘兮兮的。
她隻顧著為自己解圍,試圖從三姑六婆的八卦裡抽身而出,卻沒發現爺爺坐在一旁哼著歌,看著報紙,一臉鎮定。
往年明明老爺子也很不耐煩聽這些,今年卻很沉得住氣。
他想:爾等長舌婦,你狂任你狂。等我的孝順孫女婿來了,還不把你們震得魂飛天外!
*
六點半,院裡開飯。
親朋好友熱熱鬨鬨坐了一整個院子,七嘴八舌,談笑風生。
飯後,繼續嗑瓜子聊天。
昭夕想跑,卻被表嬸拉住了胳膊。
大家好像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吃飽喝足,繼續戰鬥——
“哎,既然找著了對象,怎麼小除夕都不帶回來拜年啊?”
“是啊,真有你說的那麼好,怎麼不讓我們見見?”
“今天都不登門拜年,彆又是以前緋聞裡寫的那種,就跟你玩玩而已,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的小明星啊。”
大家都在關心她,怕她又上當。
孟隨優哉遊哉站在一旁,拿出知識分子的架勢,和爺爺聊股市新聞,談國家大事。
按理說,往年他也會念在血濃於水的骨肉親情上,出言相幫。但今天一進門就被昭夕賣兄求榮……
他輕描淡寫扔來一個眼神。
明晃晃四個大字:“後果自負。”
啊啊啊。
這都是什麼事?
哥哥幸災樂禍,爺爺假裝看不見。
昭夕難得孤立無援,一個人應付一群戰鬥力超強的八卦群眾,正煩躁呢,就聽見了敲門聲。
事實上,今日宴客,四合院的門是開著的。
黃梨花木門上,新的春聯已經貼上了,依然是爺爺手寫的,揮毫潑墨,字跡蒼酋。
有人站在門檻外,清脆地敲了敲大開的木門。
篤篤兩聲。
院子裡太吵,有人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