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電話,其實沉默的時間多於談話時長。
昭夕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衝動,看著那滿屏“已閱並點讚”的回應,噗的一聲就笑了,扭頭就往廁所跑,坐在馬桶蓋上撥通了語音。
直到程又年接起來,電話那頭傳來他熟悉又低沉的一句:“昭夕。”
她才忽然間愣住。
等等,她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他……?
正揣摩自己的心理活動,詭異地沉默了幾秒鐘,就聽見那邊的人又開口了:“怎麼,又要我配合演戲嗎?”
昭夕靈機一動,立馬接梗。
“是啊是啊。”
她在老宅,此刻又是闔家團聚、共賞春晚的時辰,程又年不疑有他,隻能猜是家人囑咐她打電話來拜年。
他站在洗手間,將那扇小小的窗格推開,一股冷氣湧入。
窗外是萬家燈火,寒冷卻並不寂寞。
“你說吧。”
他好整以暇立在那,儘職儘責地陪她演這出戲。
昭夕坐在馬桶上,迷茫地撓撓頭,隻能找了個最不容易出錯的話題。
“吃年夜飯了沒?”
“吃過了。”
“和父母一起嗎?”
“還有我舅媽,侄子小丁。”他頓了頓,解釋了一句,“小丁父母都在國外。所以我父母邀他們來一起守歲。”
“哦——”她又沉默了幾秒鐘,不知如何把話題接下去。
這令人頭禿的尷尬。
到底是為什麼腦子一熱就撥了過去。
好在程又年接住了話題。
“往年今天,你都這麼激動嗎?”
“激動?我哪裡激動了?”
“朋友圈。”他淡淡地指出,“像是打了雞血,一條接一條地發。”
昭夕哼了一聲,“你懂什麼?我這是特邀點評家,應廣大圈內朋友的邀請,坐在電視機前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態度分明、針砭時弊——”
“明明是職業黑子,收錢噴人。”
“?”
哇,這個人可真是。三兩句就有令人上頭的力量。
昭夕陰森森地問:“程又年,大過年的,你找死是不是?”
那邊沉默了兩秒鐘,忽然發問:“你不是在演戲嗎?”
“……”
“長輩在場,大過年的說這種晦氣話,都沒有人批評你嗎?”
一點蛛絲馬跡牽扯出了更多不科學之處。
程又年很快意識到,電話那頭過於安靜,既聽不見春晚的聲音,又沒有旁人說話的嘈雜。一家人在一起過年,怎麼會一點動靜也沒有?
另外,她的聲音還帶著些許回音,像是在空間狹小的地方打電話……
比如和他一樣,在洗手間裡。
昭夕一噎,隨即反駁說:“我們家都是文化知識分子,講究科學不迷信,崇尚言論自由!”
“是嗎。”程又年笑了,也不點破,隻說,“除了言論,作風也挺自由的。”
“你又來了?”她突然提高了語氣,顯然對之前他暗示她濫交的言辭還有忌憚,從沒放鬆警惕。
“昭夕。”那頭緩緩歎氣,“你太敏感了。”
“?”
剛才還在說自由,怎麼忽然又扯到敏感這件事了?
她臉一紅,氣短胸悶道:“臭不要臉,突然開車是怎麼回事?”
那頭詭異地沉默了好一會兒。
片刻後,程又年不徐不疾笑了兩聲,“我是說你心思細膩,動輒敏感到誤會他人出言相譏……”
“……”
“你想到哪裡去了,昭夕?”
昭夕徹底失語了。
為了圓滿結束這出戲,她惡狠狠地衝手機那邊嚷嚷兩聲:“我謝謝你啊好的你也是身體健康新年快樂全家都快樂!”
然後毫不猶豫掛了電話。
從馬桶上氣咻咻地站起來時,一不留神瞥見了洗漱台前的鏡子,鏡子裡的她滿麵緋紅,像是春回大地、三月杏花初綻。
……紅透了。
昭夕忽然失神,愣愣地看著鏡中的姑娘。
眼波似水,豔若桃花。明明還是那張臉,卻又似乎哪裡不一樣了。
另一邊,程又年被她在通話最後那段咬牙切齒的“祝福”逗笑了,都沒等到他回上一句,她就兀自掛了電話,可想而知有多惱羞成怒。
他失笑,點開微信,發了一段語音過去。
再抬頭時,窗外依舊萬家燈火。
他合上窗格,轉身回到客廳。
父母有意無意地側頭打量他,“回來啦?”
他頓了頓,這才注意到大家異樣的目光,熱切中摻雜著小心翼翼的觀察與打量。
“有什麼問題嗎?”程又年問。
全家人異口同聲:“沒問題沒問題!”
“……”
他淡淡地說:“有問題可以問的。”
“真的沒問題。”信誓旦旦的表情。
“哦。”他重新坐在沙發上,把手機放在一旁,漫不經心道,“我還以為你們要問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蹭的一下,原本就明亮不已的眼睛裡亮起了一簇簇小火苗。
程媽媽小心翼翼問:“所以呢,交女朋友了嗎?”
“剛才給過機會了,你們都說沒問題要問。”程又年慢條斯理地笑笑,“所以這會兒,我不打算回答了,還是專心看春晚吧。”
程爸爸瞪他,“我看你上廁所之前也沒有多專心啊。”
姨媽笑著點頭,“一直在玩手機。”
小丁插嘴:“還是刷朋友圈哦!一直在跟同一個人互動!”
“……”
程媽媽重新追問:“到底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程爸爸迫不及待:“明年能帶回家過年嗎?”
程媽媽:“是你們地科院的同事嗎?”
程爸爸:“多大了做什麼的交往多久了?”
程又年啞然失笑,片刻後,瞥了眼突然亮起的手機屏幕,看清了剛剛抵達的新消息。
【暴躁女導演】:知道了知道了。
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和備注簡直驚人的契合。
他收回視線,笑著對眾人說:“還沒交。”
“啊……”
大家都是一副失望的樣子,失望中還帶著淡淡的懷疑。
“但是有目標了。”笑意漸濃,程又年補充道,“彆著急,正在追。”
另一邊,昭夕收到的那條語音消息很短很短,隻有八個字——
“新年快樂,萬事順意。”
她在走出衛生間,奔向客廳的路上收到這條消息,當即腳下一頓,湊到耳邊聽了一遍。
很輕很穩的八個字,與他平日裡的語調沒有絲毫不同。
這個人好像一直這樣,天晴下雨,雷暴冰雹,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一副安然從容的模樣。
但她似乎還是從那尋常的語氣裡捕捉到了一絲笑意。
昭夕定住腳,像是要在走廊上生根發芽似的。
爺爺從客廳裡瞥見了她僵住的身影,嚷嚷了一句:“傻站著乾嘛啊,還不過來看節目?”
她嘟囔了一句:“來了來了。”
卻還是沒動,又按了一遍語音,湊到耳邊重新聽了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最後回到客廳,撇撇嘴,回複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哼,發個祝福都這麼敷衍。
字都不舍得打嗎?
誰家的春節祝福就八個字啊!
還不帶抬頭的,鬼知道你在祝誰新年快樂呢。
還萬事順意,光沒有稱呼這件事就一點也不順意!
……
她一邊在心裡為這條新年祝福添上罪名無數,一邊又沒忍住彎起嘴角。以至於發在朋友圈裡的後續吐槽中,也明顯放輕了語氣,沒噴得那麼厲害了。
下麵的一連串回複是——
【沈總】:怎麼不繼續吐槽了?
【李總】:我還指著你的點評繼續樂呢,咋中斷了?
……
↑
這是她去洗手間的那幾分鐘裡,金主爸爸們在捧場。
後來繼續吐槽了,又迎來了一波失望的聲音——
【曹青青】:消失了幾分鐘後,我們昭導怎麼後繼乏力了?
【執行導演小李】:和前麵十三條吐槽相比,後續的有失水準啊。
【場務A】:合理懷疑你收了春晚總導演的錢,突然就不黑了。
【程又年】:這麼溫柔,不像你。
昭夕一口氣看完了評論,挑了幾條回複。
最後才慢吞吞地回複程又年。
【暴躁女導演】:咱倆很熟嗎?你就知道我不溫柔了?
【包工頭】:熟不熟我不清楚,但聲控燈熄滅之後,我很清楚你不溫柔。
昭夕:“……”
這就是清華畢業,麻省歸來的文化人?
呸!
文化人的臉都給他丟儘了!
爺爺在一旁打量自家孫女,看她麵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會兒手指發抖,一會兒又嬌羞得像朵狗尾巴花。
最後搖搖頭。
嘖,這傻孩子。
*
接下來的日子裡,昭夕去了幾個局。
其中兩個是投資方爸爸約的飯局,一個是正在拍的《烏孫夫人》的金主,另一位爸爸是想約談下一部片子。
像這樣的邀請,昭夕平日裡接到很多,但最後出席的草草無幾。
大環境下,上麵對電影題材、內容乃至於方方麵麵的細節,把控都太過嚴格。創作不自由,想說的話無處說。約談的人哪怕再有誠意,資金多足,沒有想拍的故事,昭夕都推拒了。
她的確不缺錢,就算混吃等死,孟隨也足以把她慣成富家小公主。所以她從不拍商業片,不靠粗製濫造的故事圈錢。
這回肯去,也是因為對方在電話裡三言兩語描摹出了故事大概,她一聽就入了迷。
藏區,白唇鹿,唇裂的孤兒與聾啞老人。
幾乎是幾句話功夫,她的腦中就有了生動的畫麵感。
再加上白唇鹿與藏區,這是老師傅承君當初從攝影師轉向導演的契機,昭夕心向往之,當即就答應了晚上的飯局。
見投資方時,她從不單獨出席,但如今正值春節,小嘉也在郊區陪家人,這會兒把她叫來加班似乎太不人道……
昭夕於是一通電話打給魏西延:“師兄,乾活兒了。”
“大過年的,乾屁活兒啊。”魏西延毫不客氣,“滾邊兒去,我忙著呢。”
昭夕聽見那邊有些嘈雜,伴隨著一堆“清一色一條龍”、“杠”等賭|博詞彙。
她慢條斯理地笑笑,“爸爸有約啊,真不去?”
“哪家爸爸?”
“世嘉影業的爸爸。”
世嘉影業是業內三大巨頭之一,拍出了不少經典佳作,至今還是國內電影史的標杆。資金充足,出手闊綽。
魏西延立馬改口,“嗨,我以為是哪家乾爹呢,原來是我親爸爸。”
他扔了手頭的牌,跟桌上的人道歉:“對不起啊兄弟們,牌我不打了。”
昭夕聽見有人問他:“嘿,說好戰通宵呢,這還大下午的,咋就開溜了?”
“我親爹召喚我啊。我得孝順父親去了。”
魏西延推了牌局,風風火火出門,對著電話這頭的人神清氣爽地喊了句:“師妹在哪兒呢?我在盧登溫泉彆館,開上你的帕拉梅拉,快來接師兄!”
“肯賞臉了?”
“這不廢話呢?”他精神奕奕地說,“Let\'sgotoourdaddy,sister!”
昭夕:“……”
聽聽這五毛英語,可算是知道為什麼外界都說他們藝體生沒文化了。
*
另一件事。
前幾天一起看春晚時,昭夕就聽父母說,宋迢迢好像交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