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抬眼,滿懷期待地覷著他。
少女唇紅齒白,黑發柔軟,笑得比這春風還溫柔。
他一下子就望進她的眼中,魂魄又是一陣劇烈的顫動。
她的眼裡都是愛意。
如此明顯的愛意。
他死死僵著不動,隻覺一股腥甜上湧,她又收回了手,倒也不惱,轉身道:“我去給涔之放到桌上。”
她步態輕盈,將食盒放下,又主動去收拾他的桌案,將所有的書籍文書擺放得整整齊齊,極為貼合他的習慣,又轉身去喂食他的坐騎鹿蜀,等到回來時,瞧見他在看書,便主動走到他身邊來。
她主動為他磨墨。
墨香在空氣中流轉,她的視線卻纏繞在他身上。
軀體在生硬地動著,他的全部注意力卻在她身上。
他看到風掠過她的發梢,將她頸後的發拂過,低頭時,隱約露出淡淡的鞭痕。
他還看到她的指尖,全都是厚厚的大繭,傷痕交錯,幾乎沒有一絲光潔無暇的肌膚。
那些他以為是惺忪平常的日常,再一回憶,卻都是密密麻麻的傷痕。
他呼吸猶如被堵住,眼睛裡布滿血絲。
那一年,那白衣少年剛剛繼位,驕傲且冷漠。
而她在他身邊,早已滿身傷痕。
阿姮的生活很簡單,她初為長老,起初便很努力,像是怕自己擔不起這樣的責任,可久而久之,她卻贏得了許多弟子的愛戴,幾乎與她接觸過的每一個人,都說她很好。
旁人若是對他誇起她來,她若不在,他便淡淡一哂;她若在,則會安靜地站在角落裡,拘謹地說:“這是謝姮該做的。”
她學會了謙恭。
一開始,她會朝他邀功,認真地問他:“阿姮今日做得怎麼樣呢?”他吝於誇獎,隻一次與友人飲茶時,談及某位道友,隨口提了一句:“職責所在,自恃功勞,並不是什麼好現象。”
她似乎聽見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問他這樣的問題,不再那般聒噪,隻會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情。
若他高興,她便多說些話;若他不太高興,她便會保持緘默。
一顰一笑,都是在努力讓他喜歡。
可她的安靜像是好事,偏生無法取悅他。
她不知,他或許厭惡旁人聒噪,卻從未討厭過阿姮主動與她說話。
少年長長久久地冰冷,少女從未有勇氣跨越雷池。
有一次她轉身離開,不小心被花枝扯動衣擺,險些摔了一跤,撞得滿頭都是落花,他無意間看見,被她逗得兀地一笑。
“嗬。”
他極少笑,或者說,即使是笑,也總是那種冷淡疏離的笑容,絕非是這樣突然的笑。
少年笑起來這樣好看。
她本來滿心窘迫,看見他笑,便也跟著笑。
他見了揚眉,“你笑什麼?”
謝姮便說:“涔之笑什麼,我便在笑什麼。”
“……”他越發覺得好笑,索性斂了袖子,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嗯?那你覺得我在笑什麼?”
她遲疑著,指了指自己,“我?”
“涔之是在笑阿姮嗎?”
這傻姑娘,連他笑她,都也要跟著傻笑。
她其實很聰明,故意這樣問,待他覺得她很傻時,便又趁機表白道:“因為涔之笑起來很好看,我很喜歡涔之,所以就算是笑我,能搏得涔之這樣開心地笑一笑,也是無妨的。”
他總是很嚴厲。
他們之間,很少有這樣輕鬆的時候,她總是很珍惜。
少年少女相視而笑,可那腐朽的軀殼下,一縷來自黑暗的魂魄,卻已極儘崩潰的邊緣。
他抓不住她。
無論是怎樣的阿姮,他都抓不住。
謝涔之第一次這樣深深地怨恨著自己,即使是說笑,也永遠與她保持不可跨越的一丈距離,永遠感受不到來自阿姮的暖意。
她撥動他的心弦,轉身離去,那含笑少年皮囊之下的靈魂,幾乎是含恨地盯著她背影。
愛她這麼好。
也恨她這麼好。
所以有一次遠赴魔域,她與他屠了無數妖魔,回去時在最近的人間客棧歇腳,她打從失憶蘇醒就未曾飲過酒,第一次被凡間的酒灌醉,醉倒在他身邊。
她抓著他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問他:“涔之,是阿姮不夠好嗎?”
她很好。
她是他見過最好的姑娘。
少年軀殼下的魂魄在拚命叫囂。
她卻落淚,“可涔之為什麼不喜歡我呢?”
他在心裡嘶喊:我喜歡你,阿姮,我愛你啊。
她醉著,哭著,拉著他的袖子,卻又自顧自地說:“一定不是不喜歡,隻是沒有確定是喜歡,沒有那麼深深地喜歡著。”
“我是要等你的。”
可她等啊等啊,卻等到要被他殺了,都未曾等到過一句喜歡。
少女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對將來的一切一無所知,安安靜靜地趴著,兩靨紅如雲霞,端得可愛。
黑暗的長街,人間的夜色中,白衣男子站在她的身邊,眼神被激烈地火光灼痛,像是要流出血來。
他閉目,強行突破這幻境的桎梏,對她伸手。
冰涼的手指在風中抖動,一寸一寸,忍著劇痛,企圖靠近她的臉頰。
他想抱抱她。
隻是偏偏差了那麼一寸。
他觸碰不到她。
謝涔之吐出一口血來,眼角溢出一絲冰涼的淚,終是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