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漏儘,月明星稀,風掠過簷角,飛甍下懸掛的鈴鐺搖晃碰撞,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越聲響。
如同回到了藏雲宗。
她常年住在掩霞峰,朋友極少,總是一個人,便在屋簷下掛了許多風鈴,權當讓此處有些生機,他從前一直以為她不喜熱鬨,來尋過她一次,便對那風鈴印象尤為深刻。
謝涔之晃了一下神。
她在掩霞峰的家,他命人日日打掃,隻等著阿姮回來的那一刻。
不,如果她回來,他怎舍得讓她孤單地住在掩霞峰,他恨不得日日夜夜瞧著她,抱著她。
壓抑的情緒破土而出。
謝涔之眼前一晃,額角青筋一跳,突然朝她走去。
他的腳步很急,少女安靜地坐在一地床褥之中,仰頭望著他的動作,看著他幾近慌亂地衝到了她身邊,然後,慢慢在她麵前蹲下,雙目與她持平。
“阿姮。”
謝涔之伸出手,指尖在她臉頰上觸碰了一下,黑眸中映著跳動的火光,情緒狂湧。
她忽然也不笑了,定定地回視他。
謝涔之顧不了這麼多,直接用被子裹緊她,將她打橫重新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她在他懷裡掙紮了一下,探出一顆頭來,四處望了望,眼神中的困惑越來越濃。
汐姮突然蹙眉,抬手捂住額角。
她喃喃道:“我不是……死了麼?”
謝涔之原本正在為她整理頭發,聞言右手一頓。
他猛地抬眼,漆黑的眸子審視著她,素來清冷的容顏變得凝重,眉心漸漸攏起。
“你說……你怎麼了?”
汐姮轉眸看向他,語氣中不無諷刺,“我才想問問你,你又對我做了什麼?我明明把劍刺入了心臟,為什麼我沒死?”
“……”
謝涔之眉頭越皺越緊,眼神逐漸變得幽深。
他遲遲不說話,汐姮索性推開他,起身走下床。他竟也沒攔著,目光緊緊盯著她,像是在思索什麼。她在屋子裡走了幾步,摸了摸胸口,又轉身,上上下下地看著他,這才發覺他如今的裝束,和藏雲宗時不太一樣。
兩人就這麼疑惑地打量著對方。
一時誰都沒說話。
許久,她先率開口打破沉默,“……難不成,已經過去很久了?”
的確過去很久了。
他以為她醒來會憤怒,或是心灰意冷,但是,她似乎又忘記了什麼。
是真的忘記?
還是故意假裝?自知如今被他困住,打算迂回行事?
他突然沉聲喚:“汐姮。”
“……”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好像反應過來了什麼,“你叫我……汐姮?”
她這般遲鈍的反應,倒是符合一個不太習慣於“汐姮”這個名字的人。
正常人對自己的名字會有本能反應,她卻連呼吸都未亂,反應極為平淡。
那時她決絕剜心,寧死也不肯將魂魄交於他手,他後來才知,她本欲剜心覺醒,隻要覺醒便不會死,卻在即將拿到無渠劍的時候被他打斷,沒有彆的選擇。
那個時候,她知道自己是汐姮。
但是屬於汐姮的記憶,是在覺醒後才有的。
所以現在……她又忘記了屬於汐姮的一切麼?
汐姮。
這個名字,又像從前的“謝姮”一樣,被徹底抹殺了麼?
謝涔之垂下眼,睫毛罩下一片陰影,情緒看不分明。
許久,他笑了笑,溫聲說:“阿姮,如今離你剜心之日,已過去很久,世間滄海桑田,我們已經背道而馳很久。”
“來。”他朝她伸出手,“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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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族的汐姮公主失去神力和記憶,重新變回謝姮的消息,瞬息傳遍整個天下。
傳言,那位冷酷無情的公主宛若換了一個人,變得不再那般難以接近,時不時還會衝人笑一笑。分明是同樣的皮囊,卻毫無昔日的影子,就連那些懼怕汐姮、幾乎留下心理陰影的弟子,瞧見這謝姮長老,都差點沒認出來這是同一個人。
傳言,汐姮如今已經有了凡人之心,失去所有修為,成了最弱小的凡人。天衍神君因此對她形影不離,親自守在她身側,時時刻刻保護她。
傳言,她的記憶截止在當年在藏雲宗重傷死去的那日,藏雲宗弟子對那一日諱莫如深,世人不知她是因剜心而死,隻道當年謝姮愛慕謝涔之天下皆知,如今也算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些原先叫嚷著要殺了汐姮為同門報仇的人,一見此變故,也不知作何反應了。
就像臣服於汐姮時那樣,他們並不敢忤逆天衍,再對謝姮下手。
天衍是謝涔之,又不完全是。謝涔之以天下為先,當年險些親自殺了謝姮,是斬妖除魔、以天下為先的修士;可天衍一人手持天道,翻手便可顛覆三界,是睥睨眾生的獨裁者。
所以,對於汐姮變成謝姮這事,倒也沒人敢鬨什麼。
汐姮安靜地坐在梳妝台前。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色蒼白,體態嬌柔,看起來風一吹就能倒。
汐姮對著鏡子一笑,鏡中的謝姮也朝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