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雪閉了閉眼穿梭過壓抑陰冷的牢獄。
她稍稍吐氣抬眸往外一掃,微頓,就見到獄前遙遙另一側溪流邊上的高大人影。
炙熱陽光從天而降落在地麵,溪流翻騰映照出亮晶晶的一片。
挺拔身形的人正仰麵倒在草坪上,一隻手臂抬起遮擋住臉頰。
“嘎嘎——”
灰色羽翼的鸚鵡扇動翅膀,蹦躂左右發出嘎嘎的叫聲。
千羨歡眼睛閉起一動不動,直直睫毛銳利如刀,散漫伸出一隻手看也不看就抓住直覺嘎吱亂叫的鸚鵡。
“噓,在想事情。”他自言自語,溪水流淌的濕潤讓他像是回到曾經。
第一次見到這隻鸚鵡就是他渾身是血濕漉漉躺倒在泥濘中,要昏沉時被一翅膀扇醒。
瀕臨死亡隻會讓他平靜。
他向來一往無前行事毫無忌憚,此時是生平少有的猶豫,“要不要告白……”
“嘎?”鸚鵡被大手禁錮,隻有眼珠滴溜溜轉動。
以他向來肆無忌憚的性子,應該在看中的第一眼毫不猶豫直接上門求娶。
自己要死了就更好了,用死亡讓對方永永遠遠記住自己,一輩子都不能找另外的人。他心底最深處恨不得把人裝進自己棺材裡鎖起來,這才是刻在骨子裡的肆意。
可他居然舍不得。
“艸。”千羨歡低低罵了一聲。
這會對方是名聲在外的貴人、未來肉眼可見的光亮明朗。和一個將死之人牽扯上能有什麼好結果?
就算是一個擁抱,都會讓她沾上血腥。
她應該永永遠遠乾淨整潔,站在高山之上才對。
千羨歡意識海中閃過縹緲無邊無際的白雪,忍無可忍一拳砸在身側、豁然盯向手心扭來扭曲的鸚鵡冷斥,“動什麼動?”
“嘎!”鸚鵡極力往前伸騰翅膀,脖頸探直。
千羨歡一頓,順著鸚鵡前傾的方向慢慢掃去,一路向上。
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眸。
他在心底低低罵了聲,沒想到自己的感知力都下降這麼多,完全沒察覺明朝雪是什麼時候接近。
“我是來給你送吃的。”千羨歡坦然起身,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送上身側一個長長的木樁。
上麵是插滿了一簇又一簇的紅色糖葫蘆,猶如一大捧鮮豔花束。
“你,不是挺喜歡這個的。”千羨歡儘量輕描淡寫。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中意的匕首恐怕並不討女孩子歡心,翻來覆去想了半天,最後隻查到這個最可能的糖葫蘆。
明朝雪目光落在紅豔豔的糖葫蘆上,想了會才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它。
這是當初為露麵證明自己回到府邸隨便選了一個的而已,好似過了很長時間,它倒是成為自己唯一一個在外買過的東西。
安靜在四周流淌。
千羨歡握著糖葫蘆串的手頓了頓,在這沒有立刻回答的間隙領悟到什麼,嘖了聲。
自己感知力下降難道情報能力也下降了?他動了動手指,“這是……”
“是我喜歡的。”明朝雪自然點頭,接過長長的大捧的糖葫蘆花,長睫如翼輕聲,“謝謝。”
長風吹拂過溪側。
鸚鵡撲騰翅膀的響亮中兩相短暫停頓越顯彆樣的安靜。
總覺得應該有人要說些什麼。
“你相信有來生嗎。”千羨歡率先出聲起了個話題,深黑眸子在光亮下將對麵的人照映得一清二楚。
不等明朝雪回答,他自己開口,“我以前不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死亡對他來說就是塵埃落定的死亡。
“現在我信了。”千羨歡後退一步,往溪水另一側走去,“也許真的有轉世重生,會有人可以在第二個輪回中相遇。”
明朝雪看著他一步步回答一步步走遠,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因為對方看上去也不希望她說話。
糖葫蘆倒映在她眼眸泛起淡淡薄紅。
“這次是來和你、告彆的。”千羨歡若無其事微笑,挺拔身材在光亮中格外健碩。
“我選的封地在邊疆,從此鎮守遠方不再回京。作為朋友我來說一聲,雖然我們才見了四次。”
才四次啊……他自嘲一笑,格外英俊的臉龐是鎮定從容,坦坦蕩蕩擺手,“再見?”
水流奔騰在溪間濺起叮叮當當的響動。
明朝雪思緒平緩,知道自己該說再見了。
雖然這不是“再次相見”,而是永彆。
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道千羨歡身體究竟怎麼樣的人。
景王世子重生的兵變推近命運。千羨歡的傷勢在鎮壓叛軍中終於爆發,他被推向死亡。
對方已經把所有的話都鋪墊好,連未來後路都安排得妥妥當當。這是最穩妥的結局。
她想,自己應該要成全這一片惓惓之忱,就像是前世自己所做的一樣。這時候隻要開口說再見就好。
在陽光大亮中,明朝雪眸光清澈,看著千羨歡的眼睛直直開口。
“你是不是喜歡我。”
千羨歡腳步頓住,漆黑眼眸放大一瞬,對上麵前毫不躲避的剔透目光。
片刻,他低低笑了起來,瞬間拋棄先前的顧忌,站直身體高大到好似能籠罩下整片地界。
他毫不猶豫肯定,“是。”
“你接近死亡。你的身體在常年征戰裡撐不住,想埋葬邊疆。”
明朝雪話語是一針見血的銳利,帶著刀鋒的冷酷傷人傷己,糖葫蘆在眼尾映出緋紅的一抹。
她情緒向來很淡,此時把握住難得彙集的一點,不動聲色深吸氣。
“既然已經到最後,你為什麼不——”
砰!千羨歡心有靈犀反應更快單膝跪下,右手豎起虔誠對視。
“我,二皇子千羨歡,在這裡立誓。隻要明家姑娘下嫁,此生此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這時按照古禮需要大雁。千羨歡本領再強也臨時變不出大雁來,伸手就抓起一旁的灰毛鸚鵡,一字一句認真。
“我是要死了。你接受我的求婚,我在死前都可以把心掏給你。”
明朝雪眼眸微熱,看著探頭探腦的鸚鵡又有點不合時宜的想笑,也就眸光朦朧笑了起來。
她伸手接過鸚鵡,覆蓋在對方比自己還要冰涼的手上,輕聲回答,“好啊。”
“嘎——”茫然的鸚鵡乖巧被美人摟著,什麼都不知道同樣學著活潑清脆喚了一聲。
“嘎嘎——”
波瀾起伏的京中再度掀起一陣狂風暴浪的浪潮。
——明家大小姐要成婚了!
名動京城、神仙授法、無數人求娶的明家大小姐定下成契對象——大將軍二皇子。
這是京中人第一次見到這麼長、這麼長的聘禮。
紅龍般的大車一輛接著一輛,從將軍府蜿蜒送到右丞相府邸,從早送到晚綿延不斷。
眾人由心生羨慕到歎為觀止再到目瞪口呆,這求娶真摯之意過分到讓人難以置信。
成親的日子也很快,定的是下月初三,宜婚嫁的好時候。
可千羨歡身體還是沒撐不到那一刻。
京內這才知道大將軍無上榮耀戰功是由怎樣的摧殘換來,九死一生才堆積出最後的時光。
千羨歡半臥在榻上的身軀依舊魁梧,刀槍斧鉞的傷痕陳列結實肌理上。
他伸手死死抓住榻邊明朝雪的手腕,恨不能不放手又不敢下太重力道,音色沙啞中透出壓抑的瘋狂,“你要嫁給我。”
“我會嫁給你。”明朝雪幾乎是同時開口,沒有一絲的猶豫。
她稍稍吸氣俯身,湊到身下人耳邊低聲,“我也相信有來世,我們會在下一個世界重逢。”
千羨歡黑眸明亮笑了起來,過分俊朗的麵容熠熠,眼眸深深最後記下麵前的人。
“我先走。等到來生,我也會先找到你。”
咚。
城內鐘聲遙遙響起。
二月,年紀輕輕戰功赫赫大將軍離世,萬民縞素,哭聲從京城蔓延至邊疆,疆界點亮無數明燈晝夜通明送行。
同年三月,右丞相嫡女出嫁,十裡紅妝進將軍府邸。
四月。景王叛軍上刑場。
景王世子臨刑前嘶啞高吼,含含糊糊大呼“後悔”“重來”“再娶”等語,隻是舌頭被割讓人聽不清。最後哢嚓一聲回歸塵土。
其餘牽扯之人被判流放邊疆。
明府二小姐明朝月以衣冠塚入墓。原景王世子妃明露被認定為侵蝕軀殼的野鬼,永遠禁錮寺中日日夜夜聆聽佛音。
四十年後。
將軍府邸門前。
“苗兒,這裡磕頭。”千裡迢迢而來的年邁老者領著小孩縮在另一側遙遙指向將軍府邸。
小孩很聽話,當場哐哐哐磕足後才問,“爺爺,這就是你常說的大將軍麼?”
“是啊,當初要不是將軍救了我們村,後麵就沒你了。”老者也在角落跪地遠遠磕拜。
“爺爺那時候還大不敬的想,這麼年輕的將軍,看著和我差不多大就這麼厲害。以後一定能打退外蠻,會是個好國君。
“將軍真的打退了外蠻,打得遠遠的。後來、後來。”
“現在在我們那的將軍就是大將軍的弟弟?”
“是。現在的將軍是大將軍的弟弟,他也和大將軍一樣一直守著我們。”
“那大將軍還住在裡麵麼?我想當麵給他磕頭。”小孩聽大將軍的傳奇長大,稚聲稚氣提出想法。
“裡麵是大將軍的夫人,明仙長。你能穿得這樣好、能學到那些新奇的東西,都是明仙長教的。”
胡子發白的老者無聲哽咽,沒有再說下去。沒用的他靠著大將軍的庇佑活到現在,大將軍卻沒能再睜眼了。
“那我也給明仙長磕頭。”小孩拍拍軟綿綿的衣服,老老實實又哐哐哐磕起來。
“好,好孩子。”老者欣慰摸孫女頭發,領她往另一處去。
“爺爺帶你去殷將軍門前也拜拜,殷將軍當年也是豪傑……”
長風吹動柳樹梢,將剩下的話淹沒在滾滾紅塵中。
柳枝上,灰色翅膀的大鳥舒展羽翼,飛入將軍府邸內,落在一雙隱隱有了皺紋又白皙依舊的手上。
明朝雪鬢角泛著銀絲,眸子沉靜如霜,小心捧住已經不怎麼愛嘎嘎叫的鸚鵡。
歲月對她格外偏愛,年輕時的絕代風華過後,通身氣度依舊。
‘右丞相已經故去,命運之女在月初也沒了。我們這個世界的氣運全都回來。’
係統勤勤懇懇彙報情況,小心道:“主人,你是真的喜歡那個人嗎?”
明朝雪緩緩坐在靠椅上,望著亭院中盛放的花束,‘我能願意接受他的求婚。’
隻是屬於她心中的情感很淡,淡淡隱約到自己都把握不住。
‘主人氣運是一個個世界回來。情感早被抽走,現在同樣會一個個世界回來。’
係統掰著手指計算情感氣運的回歸,展開紫金氣運團的光亮。
‘這是這個世界的記憶碎片。’
砰。一幅幅畫麵飛快閃現。
昏沉沉黑暗、鋪天蓋地血腥彌漫、肉塊橫飛。一個看不清身影的人苟延殘喘趴在其中。窸窸窣窣不知名的多節指蟲遍布四處、擇人而噬。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明朝雪徐徐不解。
她還記得在第一個世界中看到的漫天飛雪,和這次是極端相反的兩麵。
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她一邊一點點傳遞自身知識、一邊也收集各種新奇傳說古書。閱曆豐富許多的她還是沒能看出這可懼的畫麵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