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明朝雪從柳樹後走出來，見到的就是一地血泊。
幾個二教嫡係弟子鼻青臉腫躺在地上，手腳是被活生生撕扯開的血紅，還能見到慘白骨頭。
血肉橫飛裡，唯一一個站著的人懶散回頭一瞥。
他散亂長發是沾染血腥的深黑，同色眸瞳漫不經意又泛著血光廝殺。
“救、救命——這個人瘋了，不僅殺了我師弟還要殺我們。把他逐出師門——啊！”
仙二代們像是永遠不能說完一句完整的話，踩在脖頸上的腳就讓他慘叫窒息。
“明長老，他也恨你。當年承天宗接你時正好路過他滅門上空，你沒有救他。他肯定恨你。”
另一個仙二代哽咽出聲，見到明朝雪時大喜連忙告狀，又時時刻刻懼怕那個突然能站起來的瘋子會給自己一腳。
千羨歡這會倒是沒阻攔。他眉梢挑了挑，頗為耐心等那個人說完，饒有興致打量這位新晉的承天宗長老。
他是聽說過當年承天宗接人與他擦肩而過，也並不在意。他報仇向來喜歡自己動手，遷怒他人不過是弱者行為。
雖然當年他們的確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巧遇，至今才見第一麵。
若是把承天宗新晉長老殺死在這裡，不知道兩個宗門會不會交惡。
千羨歡笑意不減，思緒漫無邊際漂浮。
“你的師弟。”
明朝雪不常說話，音色依舊清冽動聽，隻是此時被籠罩在那道目光之下有些緊繃的快速。
“虐殺屠村，按照刑法堂規則也當斬殺。”
仙二代們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傳聞中目下無塵的明長老會知道這件事。
不，他們根本就想象不出明長老居然站到那個瘋子一邊。
明朝雪泰然自若。
她才看過千羨歡資料，知道所謂師弟做過什麼事。再端詳這幾個仙二代時私心覺得傷勢沒什麼。
雖然場麵血淋淋的，不過並沒下真正的死手，血肉傷居多。足夠疼痛到讓人刻骨銘心。
“在大典鬨事，依法同樣該送刑法堂。”
明朝雪仿佛依法辦事的正義，釋放氣息輕易震暈這幾個嗑丹藥的仙二代，順手摧毀陣法。
卻沒碰唯一一個站著的千羨歡分毫。
獨善其身的千羨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一腳將踩著的仙二代踹開，好整以暇看了眼明朝雪。
這位明長老出乎他意料的有趣。
“辛苦了。”他粲然一笑，伸手將陣法中的輪椅召喚了出來，略一揮手重新坐上就要離開。
雖然他能站起來，不過纏繞五百年的疼痛隻會更加劇烈，雲淡風輕的每一步都是走到刀刃上——這是幼年滅門慘案的饋贈。
明朝雪轉了轉戒指。
戒中有她專門尋來的丹藥，是特意為千羨歡準備的。現在不知為何拿不出手。
給你的，是同道間見禮。
簡簡單單一句話明朝雪沒能張口，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阻止她發聲，連身體也逐漸僵硬。
隻能眼睜睜看著坐在輪椅上遍身血腥的人逐漸離去的背影。
“我。”
明朝雪清冽嗓音沙啞，強行開口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她猛然上前幾步直接拉住輪椅。
“我見過你。”
猝不及防被攔下的千羨歡沒有太多情緒，也沒多反感，薄唇微挑不置可否示意繼續。
以修真者的記憶，他並不覺得兩人見過。
“我心魔劫裡，我們見過。”
明朝雪試圖描繪心魔劫中畫麵，可無數朦朧彩色閃爍略過，最終定格在潑滿殘血的廢墟中。
“在，那片廢墟裡……”
這不是一個好話題。
麵前人唇邊挑起的弧度不變，明朝雪卻能清晰感覺他周身驟然冷漠的風霜。
千羨歡長得一副好皮相，隻要願意他都能夠恃美行凶為禍一方，再加上雄渾修為，哪怕坐在輪椅中也給人居高臨下之感。
他笑了起來，明朝雪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人笑起來時能冷得這樣寒涼徹骨。
像是一塊任何人都融入接近不了的堅冰。
“那真是我的榮幸。”
千羨歡手指點在輪椅上，有力指骨還沾染淡淡血痕，笑得興致盎然又乏味無趣。
“明長老，可彆把心魔劫當真。”
明朝雪怔怔鬆手，看著輪椅遠去在白玉石地麵上碾出一地血痕。
周圍楊柳依依草木茂盛在溫柔春風中沙沙作響，她握著還沒送出的丹藥，被一個人留在滿是血腥的地界。
承天宗慶典完美落幕。
明朝雪初次公開會麵驚豔眾生，所有人都誇讚明長老是群星璀璨一代的領頭人，將會第一個飛升。
而她出人意料的迅速沉寂了下去。
春來秋往，千百年眨眼之間。
承天宗收了一批又一批新弟子，其中被也不乏被稱為天才的人中龍鳳們。
宗主飛升成功，明朝雪拒絕再收第四個徒弟，從內門長老升為雪山峰主，又再升為太上長老。
明家家主哪怕有延壽丹服用也到了大限之期。明朝雪親自去明家送葬父親。
葬禮上母親神情平靜，沒多少悲戚之情。一如尋常不停絮絮叨叨叮囑女兒，又勸女兒早早回宗門修行不必掛心太多。
三日後，明朝雪再回明家為母親送葬。
從此明家繁榮又衰敗又再次繁華，再度綿延世家，皆與她無關。
各大宗門中第一個飛升的是二教裡的莫川慈。
莫川慈曾親自來承天宗求見過明朝雪，送進珍貴的治療傷藥。明朝雪直接不見，甚至沒給閉關的借口。
莫川慈在飛雪山外等待了九天九夜。
紛紛揚揚的大雪將他一個修為通天修真者都落出漫天白發。
第十日，莫川慈大徹大悟就地飛升，成為群星璀璨時代中飛升第一人。
明朝雪依舊沉寂。
有一位位天才飛升，也有一批批同門死去，有的隕落雷劫之下，有的消無聲息湮滅在遊曆中。
心魔劫依舊是天之驕子們的大敵。
水劍派曾經皇室天才在心魔劫後抑鬱寡歡，宗門各方勸解無果。
終有一日以凡人的方式自縊在洞府。
修真者甚至不需要呼吸並不會如此輕易死去，可他死得果斷乾脆，平靜笑容像是終於尋得畢生大道。
明朝雪在眾人驚訝中親自上門拜祭，也留心過千羨歡消息。
千羨歡行事恣意妄為無所顧忌還狂放不羈，在又一次屠魔中以絕殺大陣滅出漫山遍野血腥後，仁慈為首的二教忍無可忍終於要將人驅出宗門。
明朝雪沒有前去，隻聽說大殿上千羨歡依舊笑得好整以暇又漠然，根本不在意驅離之事。
最後是千羨歡師父出麵保下了人。
千羨歡師父正是在滅門慘案中將幼年的他帶回宗門教授入道的，也是他唯一願意聽從之人。
至此千羨歡更多外出遊曆，甚少呆在宗門。
殺得越來越多、修為越來越高、消息越來越少。
明朝雪也更頻繁閉關，再有一日心有所動出關時，聽到兩個承天宗弟子說起修真界大能們。
兩個新入門弟子沒有發現近在咫尺的明朝雪，嘰嘰喳喳談論的不是修為而是容貌長相，很快說到二教中的千長老。
“我見過千長老畫像，哇，長得特彆特彆好，第一眼我都不敢多看。”
小弟子反駁彆人指責千長老弑殺殘暴的話，又深深歎息。
“可惜千長老隕落，不然我就拜入二教了。”
明朝雪腦海轟然作響。
天地頃刻搖晃，她上前幾步不敢置信，“千羨歡是什麼時候隕落的？”
新入門弟子們呆愣愣看著這突然出現的女子，明朝雪沉寂太久太久沒出關，她們沒認出這個貌若天仙的是何許人也，隻被驚豔得下意識回答，“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千羨歡外出遊曆，忽有一日他留在二教內的魂燈熄滅。
像他這般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恣睢無忌的人，總讓人覺得就算是死也會轟轟烈烈死去。結果卻如此無聲無息，甚至不知道隕落何方。
區區一百年，就是生死兩隔滄海桑田。
天旋地轉中明朝雪氣息暴漲，修為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節節突升。
她再也壓製不住進階，轉瞬之間蒼穹霹靂作響飛升雷劫刹那彙集就要落下。
“快進陣法，我來掠陣！”已經升為承天宗宗主的藥山峰主迅速趕來。
“師尊——”三個弟子在遠處響起驚呼，承天宗迅速為這終於到來的飛升做好準備。
明朝雪一點點環顧四周。
熟悉的承天宗、孝順的弟子、慈和的宗主。
飛升大陣已經布置好，隻等她進入就能飛升再到上界與承天宗眾人重逢。
在所有人期冀目光中，明朝雪毅然轉身義無反顧衝出承天宗大門。
轟隆隆雷劫凝聚成的暗色蒼穹如影隨形。
明朝雪天涯咫尺飛去魔界，看到隻有兩個頭的驚恐大鳥和又拚命掙紮遊遠的半邊荊棘白骨男子。她去明家，看到繁華茂盛家族一代代興旺，已經沒有自己的痕跡。
明朝雪在短短一瞬內遊曆天下各處，目之所及無一不是真實，看得她雙目迷惘。
她一直不收徒弟拒絕飛升、不願接受宗主之名、屠魔界離明家。
她努力把一切維持成心魔劫裡的模樣。
最後反應過來時，明朝雪發現自己正在熟悉廢墟內。
她跪地在垮塌的朱紅大門長柱間狹小空隙前，手臂被木刺劃破灰頭土臉，正無意識伸手想往裡挖掘尋找。
尋找什麼呢？她不知道。
她被困在一個人的心魔劫裡，整整五千四百七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