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玉坐在床上翻著她的舊畫冊。
昏暗潮濕的屋子裡,亮著一盞黃拉拉的燈泡,
一邊擺一大一小兩張床,是住人的,
一邊放了案板、菜刀桌子、煤氣灶,是小廚房
角落還放著一個尿壺。
插著各種電器的插板,放在亂七八糟的床頭。
出門的小拐角有一個很小的冰箱。
油煙味、尿味、焦糊味、發黴的床褥味,千種味道,混作了民工租住的小隔間的味道。
“爸,癢。”張玉坐了一會,喊。
張改革正在洗菜,頭也不抬:“撓一撓,看會連環畫就不癢了。”
張玉狠狠撓了撓手上的紅點點,把被褥裡爬出來的小蟲子摁死。
過了一會又喊:“爸,文靜不見了。”
女兒嘴裡經常提一些名字。
張改革知道這個李文靜是她的同學,一個重度弱智兒。
“你開學就見到她了。”
“見不到,”張玉遲緩地說,“老師,說,見不到了。”
張改革開始剁菜,聚精會神。
但是張玉一直在念叨:“見不到了。見不到了。”
叨的他煩躁起來,吼道:“再叨叨就抽你!”
張玉縮瑟起來,把頭埋到那本《中國古代神話故事》的連環畫裡,不吭氣了。
菜都炒好了,出去扔垃圾的老婆還沒回來,張改革對一粒一粒,慢慢吃飯的女兒囑咐:“你等著,再吃慢點,我找你媽去。”
倒垃圾的地方,離出租房不遠,張改革一路和其他民工打招呼:“見到我老婆沒有?”
人人都說沒見到。
一個本地老太太指著西邊一座廢棄的工廠說:“嗯老耶好像那方向瞧著了。”
這座工廠原來是做廢金屬回收,後來年景不好,老板就給扔這了,廠房都拆了一半,準備賣地皮。
磚塊和半拉牆裡長著雜草遮蔽視線。
張改革走了好幾遍,沒見著老婆躲在這。
他隻能往回走,把附近轉悠了個遍,一路走,一路扯著嗓子喊。
愣沒找到人。
此時,天已經快黑透了,鄉間小路,兩旁的路燈都是昏的,鄉村的田野早已荒廢,一叢叢半人高的草,都像張牙舞爪。
是城區的高樓隔的很遠。望去,高樓大廈的點點星火,在黑夜裡,像稀疏的星星。
張改革走不動了,他走太久了,覺得肺裡供不出氣了,他喘不動氣了。
他還想走,但是缺氧。
女兒在家裡,等著他叫她媽回去吃飯。
但他走不動。
他隻能蹲下小口喘氣,喘著喘著,他把臉埋在膝蓋裡開始小聲地哭。
大男人哭丟臉,
哭也哭不動,
更加丟臉。
“菜!菜!”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被抱住了,冰涼的葉子打在臉上,帶著一點泥土腥氣混著塑料味的露水。
他抬起頭,看見他中度智障的老婆,一身的泥濘,身上沾著草刺,葉子,蹲在他麵前,興奮地晃著一把野菜,顯然剛從荒田裡鑽出來。
“臭婆娘!”他舉起手想打,卻沒力氣,有點缺氧。
老婆看見他臉上濕漉漉的,又舉起手要打,嚇的一把丟了野菜,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可憐巴巴的:“菜!不要錢!給玉!打,不要!”
他放下手:“回去,玉等我們吃飯。”
他老婆興奮得像個小孩子,又一把捋了野菜在懷裡:“吃飯!吃飯!玉!”就自己往前跑。
“回來,扶我。”
她就又乖乖地跑回來了。
吃力地和女兒一起,給老婆身上打理乾淨了。
一大一小倆坐在一起吃飯,
母親吃的快,臉上身上都是飯菜。
女兒吃的慢,一粒粒,慢吞吞的。
張改革看著,罵了一句:“倆傻子。”
張玉放下碗,遲鈍地說:“爸,羞羞?”她刮刮臉。
老師教她,不要總是哭,哭了就是羞羞,要被刮臉。
張改革擦了擦眼角,罵她:“吃你的飯,小心抽你!”
吃完飯,想起女兒說癢,抱著新買的褥子換了,他又洗舊褥子。
洗了一會,又喘不上氣。他忍著不適,給工頭打電話:“黃工,能不能給我先支點錢,我明天去醫院。”
“對......老毛病......黃工,我知道項目沒結,咱們都沒錢,我求求你......”
洗完褥子,他看見婆娘和孩子在院子玩,孩子給母親梳辮子。
他想走過去,走了幾步,胸口劇痛,天旋地轉,世界驟然黑了下來。
他看見,女兒和妻子睜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倒下。
......昀
......昀
“塵肺三期......”
“洗肺......”
他看見女兒坐在那,一點兒遲鈍勁都沒有了,特彆機靈地對他笑。
老婆坐在一邊,溫柔地削蘋果,正正常常。
“爸。”機靈的女兒叫了一聲,他就醒了。
醒了之後,他眼睛裡就全是白色的,是病房。
他鼻子上插著兩根管子,蓋著罩子。
吸了兩個小時的氧氣,他緩過來了,護士給他取了管子。
旁邊站著他的工友,一身皺巴巴,都是粉塵的工服,粗糙憔悴的臉,隻有一對男子裡也極少見的大粗眉,顯得人精神點——是一向跟他關係最好的工友老劉。
“我上你家來,給你嘮嗑工錢的事,沒成想,就看見你倒地上,老婆孩子圍著你慘叫。”
老劉歎了口氣:“我給你送醫院來了,醫院查出來,塵肺三期。”
“你早知道了,是不?”
“醫院說,你有好幾次基本治療的記錄,花了一千多了。”
“不過,幸好,醫生說了,你本來塵肺發現的早,就是因為你還堅持乾工地爆破的活,才拖延到三期。如果現在洗肺,還能多活五年。換肺的話,有相當概率活下來。”
張改革卻一聲不吭,眼睛在病房裡梭巡。
老劉看見他的眼睛,又歎了口氣:“成,我知道你惦記的。你那老婆孩子,擱你家沒人看著,我也不放心,給你一塊捎來了。”
他的妻女正在病房外,老婆惶惶然地像個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
女兒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抱著畫冊,眼珠子不轉一下。
老劉招招手,大的一蹦一跳地過來了,開心地看著醒過來的張改革:“吃飯,吃飯,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