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核層的融合點已經破碎了三分之二。
郝主任對趙宇宙說:“現在你差不多已經明白了我們為什麼要打聽你爺爺的事情了。希望, 小趙, 你能把剩下的幾個故事背後的來曆, 都向我們說清楚。”
趙宇宙看著鏡花水月裡, 後羿化作的太陽普照琉璃界,霎那場景變換, 青壯年的趙之星, 頭上添了幾絲白發,眼角嘴角生了幾絲皺紋,人到中年,越發接近自己熟悉的模樣。
他動了動嘴唇:“......後來的幾十年, 他的事情, 你們的檔案裡不都有記載嗎。”
趙之星在上美的二十多年, 確實檔案上有記載。
二十四歲的趙之星,在一九六.四年被調進上美。
他在上美工作了二十多年,期間從來沒有請過一次假, 沒有曠過一次工,有時候忙起來,就睡在工作室, 因此還評過勞模。
郝主任道:“我們問的是,趙之星期間有沒有創作過接下來的幾副稿子?”
“沒有。”趙宇宙說,“從他二十四歲畫完後羿射日, 他就沒有再私下動過筆。”
他扯了扯嘴角:“那二十多年,他一心一意撲在工作裡,隻想著製作動畫, 想著中國動畫電影能光耀世界,連家裡都沒怎麼管過,哪裡還有精力私下創作。”
“一九七九呢?”一旁常教授卻問:“這一年,他也沒有畫過私稿?”
“沒。我說了,二十年,他一心撲在動畫裡,所有的靈感和精力都撲在中國動畫上。沒有私下動過筆。”
文學團的幾位老教授對視一眼,研究古典文學的那位道:
“我們認為,從目前的幾個內核層融合點來看,作者創作文本的靈感,大多來自他現實經曆經過主觀加工的產物。
“按時間線來看,盤古開天,對應新中國成立。開天,象征開辟,煥然一新。
補天,則是另一種中國的古典意象,本來就有修補,改革的內涵。很有可能,女媧補天,是源自於一九七九的靈感。”
“我們認為,接下來的內核層的靈感具象化,應該是女媧補天。”
聽此,趙宇宙咬著唇,腮幫子鼓了一鼓,眉宇輕輕一斜,笑了,這個滿臉痘痘的青年,此刻看上去頗有些冷冷的諷刺神態,但卻沒說一句話。
鏡花水月裡,一輪金子樣的太陽卻久久不散。
太久了。
久到琉璃三層界都消散,久到海域乾涸,露出底下死去的珊瑚,中年趙之星還站在那,仰望著那輪太陽,仿佛要永遠地那麼仰望下去。
但是,趙之星站著一動不動,身上的光熱卻漸漸彌散。
金子一樣的太陽,往西邊飄去了。
它終於要落下了。
太陽西去,趙之星也終於動了,他撒開步子往太陽西沉的方向奔去。
每奔一步,在前幾個故事裡,都作為配角的趙之星,竟越長越高。跑了十來步後,長了一個百丈巨人,追著太陽而去。
誇父逐日?
怎麼會是誇父逐日?
參謀團麵麵相覷,鏡花水月的王勇等人卻不想那麼多,叫褚星奇施展縮地成寸,追上了巨人。
誇父追逐著金日,他們周身全是黑暗的漫長的隧道,這個巨人卻如此專注,如此義無反顧,他的瞳孔裡,隻印著那輪西去的太陽殘存的金影。
即使他們用縮地成寸,依舊追趕得出了一身大汗。
誇父也終於要精疲力儘的時候,太陽終於停在了極西處。
極西處是一片大海。
比起之前琉璃界透明乾淨的海域,這片海卻顯得森然險惡,海麵上無風起浪,濁浪滔天。
金子樣的太陽便要沉入海中,世間殘存的光線,就要被冰冷的海波吞沒。
誇父傷心地吼叫起來,他竟然不管不顧,跳入了海中,奮力迎著一波接一波百米多高的大浪,朝太陽西沉的方向遊去!
一個隊員驚呼起來:“快看!”
在誇父跳入海中後,排空濁浪竟更加囂張,仿佛這片海是有意識一樣,掀起更高的千米大浪,迎頭打向早已精疲力儘,左右難支的巨人。
在巨浪裡,他們分明看到,有無數黑影躲在浪裡,襲向趙之星化作的誇父。
巨人本就已經耗儘了氣力,當頭打來的巨浪,終於將他打向了萬丈海底。
他在海水中,向著已經浸沒了大半的太陽伸出手,卻最終,無力地垂下手。
太陽西沉。
太陽沉沒的瞬間,天地間一片漆黑。
這樣的黑是十分叫人心慌的黑。
吞沒了聲音,吞沒了視線。
再黑的夜,也總會有點光。
但此刻的黑,卻是吞沒了一切的虛無。
黑暗裡,忽地極近地,有什麼東西一聲悶哼,卻發不出聲音。
所有人在黑暗裡毛骨一悚。
王勇試了試,發現他們在黑暗裡無法發聲,手電筒的光也無法啟用,立刻在頻道裡呼叫一個隊員:
【唐子涵,火球術!】
站得離唐子涵最近的陳薇卻嘴唇顫抖:【他不見了......】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剛剛他就在我旁邊,忽然,他就不見了......】她帶著哭音:【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摸到他的衣服了,但是他的人不見了......】
【大家都站著不要動,現在把手都互相拉起來。】王勇冷靜地吩咐。
但是一聲悶哼,眨眼之間,又有兩三個人在黑暗裡憑空消失。
噌。
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
一輪金環散發著薄薄的光暈,照亮了一丈之地。
光暈搖曳,在周圍侵略性的黑暗裡,如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卻又倔強無比,守著最後的底線。
哪吒手持金環,麵容被光暈籠罩,他神態冷徹,神色鋒銳,姣好的眉間,一顆朱砂痣:“是混沌種。靠到我身邊來,不要離開乾坤圈的庇佑範圍。”
王勇聽到“混沌種”這個詞,頓了頓,深深地看了哪吒一眼,在頻道裡說:【現在開始,都聽哪吒的。以乾坤圈為中心,儘量在光暈範圍內。】
眾人立刻順著光暈圍來,緊巴巴地站在乾坤圈一丈之內。
王勇清點人數,心裡一沉:少了四個人。
哪吒道:“這一段的時間裡,混沌種是占據絕對優勢的,除非我們進入下一段。”
噗。
迅如閃電,混天綾一擊得中,打散了一抹悄悄挨近的黑影。
哪吒伸手將邊緣茫然的張玉拉到身邊,冷眼看著那黑影化作煙灰。
此刻,他與眾人再次見麵時,身上那一點人間溫情養出的青澀已然消失殆儘,更像了銳利無匹的青鋒劍,澄澈冰冷,照著塵寰,劍光湛然。
紅綾擊散黑影,纏回銀甲上,曳地,像是垂下的劍穗,豔豔如血,卻柔和不得半分,徒增奇異的凶殘。
他對張玉道:“五色石給我。”
張玉茫然地看他,王勇也不問哪吒怎麼知道五色石,也不問他想做什麼,隻道:“三公子,五色石早已沒有了。”
哪吒低眉看著張玉,美麗卻鋒銳的眉眼間,卻有一絲柔和:“不,還有。”
他低聲對張玉道:“把它給我吧。”
眾人不知所以,茫然的張玉卻漸漸張大嘴,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的眼角滲出一滴眼淚,望著哪吒琥珀色的眼睛,半晌,她點點頭,笑了:“我,就是,來找他們的。”
“好。給你。”
她身上開始發五色的光,徐徐,五色光滲出,凝成了液體,最終,凝固為一枚五色石,落在哪吒手心。
張玉的眼睛,隨著五色石的成型,漸漸地,仿佛被削去了一層光華,黯淡了幾分。
她看起來,比從前更不聰明了。
哪吒將五色石一推,五色石竟發著微光,往大海裡飛去。
噗通,五色石如一顆發光的心臟,落入大海。
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了海底,誇父的心臟裡。
誇父的遺體漸漸縮小,比常人還小,更小。
最後,一隻小小的赤嘴鳥兒舒展翅膀,從海底飛了出來。
它身上發著光,叫著“精衛”,“精衛”。
鳥兒一顆又一顆地銜著石子,投入大海。
普通的石子,被精衛銜入大海時,就化作一粒光。
一粒又一粒的光,微不足道,但逐漸彙聚在一起,卻隱隱地,有了一個小太陽的模樣。
小太陽射出的光很微弱,但是,黑暗卻弱了許多,有一道特彆長,仿佛光路一樣,一直破開黑暗,伸到了不知哪兒去。
哪吒望著那隱隱的小太陽,說:“走罷。它年年代代,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填滿大海,重塑太陽。但是,我們可以順著光路,離開這裡。”
他撿起海灘邊的一粒精衛丟下的石頭,拋給王勇。石頭是透明的,一個縮小版的四五十歲的趙之星,正在沉沉睡著。
他自己則牽起流著涎水開始傻笑的張玉,帶著憐惜,輕輕按了一按她的頭發。
便拉著她,沿著光路,率先往未知去了。
檢測部的儀器上,顯示,內核層的融合點,依舊還剩三分之一。
但是,板橋區的玻璃杯已經破了大半了,部隊正帶著已經救出來的市民,迅速撤離。
郝主任接到了報告:
“融合加快了。文本世界與地球,即將進入實體融合階段。如進入實體融合階段,c-b1-0行動將宣告失敗。”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他們腳下的大地開始微微震顫。
內核層的融合點,卻依舊還有三分之一。
郝主任放下電話,吐出一口氣,看向因為失敗而個個沉思的參謀團:
“誇父逐日與精衛填海,沒有融合點。”
“可能存在融合點的,隻剩下女媧補天與哪吒鬨海了。”
可是,為什麼誇父逐日與精衛填海,連續兩段靈感具象化,都沒有融合點呢?
常教授從方才鏡花水月裡一片黑暗,從哪吒的舉止開始,便陷入了深思。
此刻,仿佛被驚醒,忽然站起來道:“我有一個猜測:關於,為什麼誇父逐日與精衛填海沒有融合點存在。”
“這隻是一個猜測。”在眾人看過來時,他再次強調了一遍,眼鏡上反光一道:“一個對故事結局的猜測。”
文學參謀團裡,結構主義的老教授,一聽“結局”二字,登時若有所思,忽道:“小常,我明白你的思路了。我來試著說一下,你聽一聽,我們的思路是不是重合的。”
“混沌、洪水、大海、烈日,世俗,為一個功能項,代表人力所無法抗拒的大災難。
盤古精衛女媧後羿誇父,哪吒,為一個功能項,是對抗災難的主人公——英雄角色。
“他們做的事情可以互相替換,但都可以概括為——對抗災難
而對抗災難的結果有兩種——成功——失敗。
盤古開天,成功。
女媧補天,成功。
誇父逐日,失敗。
後羿射日,成功。
精衛填海,失敗 。
哪吒鬨海,最終成功。”
老教授說到這裡,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
常教授道:“是,這也是我的思路。對抗災難成功的盤古開天、後羿射日的具象化裡,都藏著融合點,而誇父逐日,精衛填海這兩個對抗失敗的,則沒有融合點。”
“但這隻是一個猜測。”常教授道:“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那接下來,隻剩兩段具象化了,無論是女媧補天,還是哪吒鬨海,都屬於最終對抗災難成功。它們裡麵,極大概率藏有融合點。”
郝主任點點頭,看著鏡花水月裡,一行人沿著光路而去。
按理,隻剩下兩個故事了,不至於再出什麼幺蛾子。
他眯了眯眼,問趙宇宙:“小趙,你之前,似乎早就知道,我們的預測是有錯的?你知道第三個文本是什麼?”
趙宇宙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第三個文本不可能是女媧補天。他這種人,不會為一九七九歡呼雀躍。”
郝主任有些迷惑,常教授聽到這裡,卻已經想明白了,長歎道:“也怪我們......不是那個年代的人,不夠敏感。”
他低聲提醒郝主任:“主任,你之前,不是告訴我說,當年趙之星被調離上美,是因為‘清理三種人’嗎?他確實,不會為一九七九畫女媧補天。”
他們之前動用組織力量,查看到,被收在檔案裡的趙之星在一九八四年,曾經寫過的信。
一九八四年,宮崎峰,高畑功來訪上美。
他們帶著仰慕,來參觀名聞世界的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這座製造過《大鬨天宮》、《哪吒鬨海》等眾多經典動畫,許多動畫人心裡的寶殿。
但是,他們失望了。
他們穿著夾克衫來到的中國。
穿過工房畫坊,所有人,所有人都在談論按件計酬,談論錢。
沒有人談論藝術。
上美的員工聽說他們是來自日本的動畫人,興奮地與他們握手,卻隻問:你們能賺多少?
除了趙之星外,沒有人關心他們對動畫的一腔赤誠。
宮崎峰,高畑功帶著興奮與仰望而來,卻帶著滿腹失望而去。
他們說:“我們在日本,為生存與夢想苦苦掙紮。我們羨慕中國的動畫人,你們有固定的工資,不愁吃穿住行,不愁製作成本,創作的動畫,由國家統購統銷,發行全國。你們所需要考慮的,無非是如何將動畫創作得更好,更先進,更符合人民的需求。”
宮崎峰流著淚在回去後給趙之星的一封信裡,寫道:“按件計酬,以能賺多少錢衡量動畫,不是我們日本的幸運,恰恰是我們的不幸。我們的現在,是你們的將來。你們的現在,卻是我們夢寐以求的。”
從此以後,宮崎峰再也不來中國。
趙之星不斷地向上寫信,希望保留上美的機製,不要輕率地進入市場,不要改換自己的創作體係。
他懇求,不要因為外界一時的暖風,而迷了自己的眼睛,一味地學習西方。
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不惑之年的動畫人,在一盞孤燈前,伏案寫道:
“我懇求,我萬分懇求,一個人不應以自己的劣勢去碰彆人的優勢,而將自己的優勢棄之如敝屐。
新中國的動畫的地位,是我們新中國動畫人,一筆又一筆畫出來的。
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路,行百裡者半九十,為什麼要拋棄自己的體係,而去學人家呢?
他們已經在他們市場化的路上走了那麼多年了。我們把自己的一切拋卻,從頭去學他們,是不智的,邯鄲學步,淪為笑柄。
主席曾經說過,獨立自主,自力更生。
我懇求,我請求,我們繼續走下去吧,走自己的路......”
但是這封寫了一個晚上、洋溢著真誠的信,他動用了自己幾十年的所有人脈關係,遞呈上去的結果,換來的,卻是當頭棒喝。
八八年,前半生為中國動畫奉獻了一切的趙之星,被目為老頑固,打為三種人,調離上美。
看在他少年從軍,參與了解放戰爭有功的份上,他被安置在東北的一家紡織廠國企,卻從此遠離了摯愛的動畫事業。
時代的餘波一掃,從此人生黯淡。
趙之星被調走之後沒幾個春秋,一九九一,蘇聯解體。次年,九二年,統銷製度取消,經費下撥銳減,毫無準備的中國動畫,一下子被拋到了瓦礫灘頭,被外資剖腹割腸。
此後,一如趙之星當年擔憂的那樣,上美,或者說中國動畫,不可挽回地衰落下去。
西方、日本的動畫大量擠占了中國市場。
新中國的動畫隨著曆史而繁榮,卻也依舊逃不過曆史的變遷。
想到檔案裡的這封信,再聯想起內核層裡,誇父逐日,精衛填海的壯烈,常教授心生唏噓。
在此之際,忽地,大地開始搖晃,板橋區上有巨大的陸地,漸漸凝實。
連不帶四維眼鏡的人都隱約看得叫虛影了。
所有人都一愣。
郝主任的手機催命一樣的響,檢測部負責人惶惶的聲音傳來:“主任,實體融合階段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了!”
“準確一點。”郝主任道,“還有多久?”
“還、還有三小時......”
郝主任算了一算,從王勇等人進入內核層開始,已經過了六小時,他們經過了四個文本,其中誇父逐日和精衛填海緊連在一起,就算做一個。
也就是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