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心柳靈體不及回答, 麵色便疾速扭曲變形,他抬起手, 痛苦地抱著自己的頭顱,嘴巴大張,發出無聲的嘶嚎。儘管他發不出聲音, 可那猙獰表情, 暴突的雙眼, 卻像是讓人恍惚聽到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救命。
救——命!!!!
他的唇型盤扭成匪夷所思的弧度, 血絲很快遍布了整顆眼球, 若不是有那四條鎖鏈拴著他, 他隻怕已要飛身而起,暴走自戕。
“求求你們……快……將我毀了吧……”
看來摘心柳恢複神智的時限已到,摘心柳靈體苦痛掙紮卻全無成效, 隻見得鑄劍池內竄出一股黑氣,不斷衝撞攻擊著柳樹靈體浸泡在池中的肉軀, 一時間鐵鏈玎玲, 花火四濺。
楚晚寧見情況有變, 迅速揮袖將弟子攔於身後, 麵色淩厲, 問摘心柳道:“該如何救你?”
摘心柳行動雖慢,但卻可以驅使鑄劍池鐵水, 在瞬息間組成倉頡古書。
“我即刻便要喪失神識, 屆時傷及爾等, 並非本心。其餘我無力相助, 亦不及細說。唯將我所會的法術告知爾等,萬望當心……”
鐵水倏忽變幻。
“我所擅術法有三。其一,南柯一夢。此乃魘術,受術者將於昏睡中得償所願,美夢長存,正因如此,即便有人靈力能強到感知出這是場幻覺,也會依然甘願沉醉其中,永世不醒。
其二,迷心訣,以人心中的貪念為引誘,令其自相屠戮。
其三,摘心術……”
然而他的靈力卻在此時,已經用到了極致,竟然無法再調動鐵水,組出更多字來。
這個摘心術究竟是什麼能力,竟就這樣不得而知了。
摘心柳掙紮一番,忽地爆出一陣血霧,他調不動鐵水,卻還兀自拿手指頭沾著爆出的鮮血,一雙痙攣抽跳的眼珠死死盯住楚晚寧,雙目暴突,極不甘心。
“師尊!”見楚晚寧要上前,薛蒙忙拉住他,“彆去,唯恐有詐!”
摘心柳說不出話,隻是懸著那根蘸著血的手指,忽然間,眼中有淚水流出。
楚晚寧:“……你要我過去?”
摘心柳緩緩點頭。
“……”
“師尊!”
薛蒙再要阻止,楚晚寧卻朝他搖了搖頭,獨自向前,來到鑄劍池最邊沿,將手遞了過去。
摘心柳似乎頗為觸動,他深深看了楚晚寧一眼,掙紮著又揮了揮那條掛著皮肉的胳膊,似乎是想致以一禮,而後他忍著巨大痛楚,抓住楚晚寧的手,在對方掌心中顫抖著寫道:
抽簽籌,破夢魘……
切莫——失……心……智……
魘……破……劫——滅!!
最後一個滅字還未捺出筆鋒,摘心柳忽然像一灘爛泥,迅速癱癟,跌回滾沸的鑄劍池中,消失不見了。
於此同時,隻聽得“嘭”的一聲巨響,鑄劍池忽地掀起了巨大赤紅水浪,滾滾鐵水裂空而起,九道龍型火柱拔地騰出,楚晚寧被這驚濤駭浪逼得不得不退到後麵,火光映照著他漆黑的眉目。
噴湧的鐵水流柱中,忽然竄出四張簽籌,高懸空中。
師昧想起剛才摘心柳清醒時吩咐的,連忙道:“這就是……摘心柳所說的抽簽籌嗎?”
見他走近,楚晚寧攔住他:“彆碰,都到我身後去。”
師昧:“師尊……”
“有我在這裡,會沒事的。”楚晚寧道,“你們不可冒險,待我抽完,你們再來。”
這話說的寡淡,似乎無甚感情起伏,卻聽得墨燃心中一動。不知為何,眼前的楚晚寧,忽然之間,便和前世那個冷然看著徒弟身死的無情之人重疊在一起。
他既能說出這樣的話,前世又為何能對徒弟的死袖手旁觀?
墨燃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懂過楚晚寧這個人。
他也不禁喃喃道:“師尊……”
楚晚寧並未理睬他們,抬手摘下其中一張簽籌,那張簽由淡黃色的玉片製成,他正反兩麵都翻看一遍,低低地“嗯?”了一聲。
“怎麼了?”薛蒙問。
楚晚寧道:“這簽上未著一字。”
“竟會這樣?”薛蒙奇道,“那我來試試。”
四張簽籌各自被抽完。薛蒙和師昧的情況和楚晚寧如出一轍,玉片上沒有任何文字,墨燃把自己的簽籌翻轉過來,忽然睜大眼睛:
“皿古雨?”
其他三人立刻朝他投去目光,薛蒙皺眉道:“什麼皿古雨?”
墨燃戳了戳自己的簽籌:“這上麵寫著啊。”
薛蒙湊過去一看,頓時怒道:“呸!你是把你能認出來的半邊都念了一遍吧?”
“……是血滴漏。”楚晚寧忽然道。
倉頡古書他能識個十有八九,若有不確定的字,也不會胡說,因此既然他說這上麵寫的是血滴漏,那就決不會認錯。
墨燃愣道:“血滴漏是什麼意思?”
楚晚寧搖了搖頭:“不知道。”
然而像是回答他們一般,神武庫高聳的穹頂忽然傳來隆隆悶響,一個巨大的沙漏從天而降,周身銅鏽斑駁。不過與其餘沙漏不同的是,它的上麵多了個十字型的銅架,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楚晚寧望了眼沙漏,又垂眸看了一遍墨燃手中的簽籌。
血滴漏。
電光火石間,陡然明白過來所謂的“抽簽籌”是什麼意思。楚晚寧瞬時色變,厲聲喝道:“墨燃,快把那張簽扔開!”
雖不知楚晚寧是什麼意思,但那不由分說的命令,幾乎是讓墨燃下意識地就照著他的話去做。
可不扔不知道,一扔之下,墨燃竟發現那玉簽籌不知以何種力量死死依附在了他的手掌心中,竟是甩了甩不掉。
楚晚寧暗罵一聲,劈身近前,就要拿自己的簽籌與墨燃的做交換。豈料此事,那個鏽跡斑駁的銅沙漏忽然伸出數十道尖銳的刺藤,直朝著墨燃襲來!
“閃開!”
“師尊!!!”
“師尊!”
刹那間鮮血四濺,緊要關頭,楚晚寧將墨燃一掌推開,刺藤猶如穿林羽箭,儘數紮入楚晚寧血肉。
墨燃如今是少年身形,自然抵不過楚晚寧這一擊,被推得踉蹌後退,摔倒在地。但肉體撕裂的聲音是那樣清晰可怖,薛蒙和師昧近乎扭曲的嗓音是如此尖銳紮耳。
不可能的。
怎麼可能……
那是楚晚寧啊,是那個打他罵他,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看的楚晚寧,是那個為了一己之力,狠心看徒弟在他麵前死去的楚晚寧,是那個森森冷冷地說“品性劣,質難琢”的楚晚寧,是那個……
墨燃抬起頭。
混亂間,他看到那個人血濺三尺,尖利密實的刺藤從那人的背後穿入,再從前襟猙獰紮出,所在位置,不偏不倚,正是當時受了鬼司儀狠戾一擊的地方。舊傷未愈,再次筋膜懼裂,血肉模糊。
是那個……是那個在棺槨裡拿一己之軀死死護著他,被利爪穿身也隱忍著一聲不吭的楚晚寧……
是那個,躲在石橋下,偷偷地釋放陣法,為大家遮風避雨,卻不敢露麵的楚晚寧。
是那個,前世在師昧死後,為了讓他有心情吃一點東西,笨手笨腳去廚房包抄手的楚晚寧。
是那個,脾氣又差,嘴巴又壞,吃藥怕苦,吃辣咳嗽的,他最熟悉的人。
是那個人,他時常記不得關心,恨的咬牙切齒,可是又覺得好可憐的……
楚晚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