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前煢煢孑立,偌大的巫山殿唯剩他一人。
有一天,他自淺寐中驚醒,夢到了舊時求學玉衡門下的情形,醒來後有意回自己當年的寢居看看,可推門進去,那狹小的弟子房已是荒僻許久,四壁蒙塵。
他看到一隻小熏爐打翻在地,卻並不知是誰打翻的,在什麼時候打翻的。他把熏爐拾起,下意識想放回它原來的位置。
可是歲月湍急,他握著小爐,忽然愣住。
“這個爐子,原來是放在哪裡的?”
他不記得了。
鷹隼般的目光掠過跟在他身後的擁蹙,可那些人都長著一張張模糊不清的麵孔,他甚至分不清誰叫張三誰叫李四。
而他們,自然也不知道帝君少年時的那隻香爐,究竟擺在在房間的哪個位置。
“這個爐子,原來是放在哪裡的?”
他不記得,而能記得這般往事的人,都已死的死,散的散。
墨燃又怎會不明白薛正雍此時的感受。
“有時候忽然想到年少時的一句笑話,不自覺地說出口,卻發覺能明白這句笑話的人,一個都沒有了。”
薛正雍又喝一口酒,低頭笑。
“你爹啊,以前那些同袍啊……你師尊啊……”
他碎光流淌,問:“燃兒,你知道這座峰巒為什麼叫啊啊啊嗎?”
墨燃明白他要說什麼,但他眼下正是心煩意亂,並不願意再聽薛正雍講起亡父之事,因此開口:“知道。伯父在這裡哭過。”
“啊……”薛正雍一愣,緩緩眨了眨眼,尾梢一道深痕,“是你伯母告訴你的?”
“嗯。”
薛正雍擦擦眼淚,深吸口氣:“好、好,那你知道,伯父想跟你說的是,難受的話你就哭好了,沒關係。男兒有淚為君彈,不丟人。”
墨燃卻不曾流淚,或許是因為兩世趟過,心硬如鐵,比起師昧故去時的撕心裂肺,眼下的自己是那樣平靜。平靜到他甚至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心驚肉跳。他不知道自己竟薄涼至此。
飲完酒,枯坐一會兒,薛正雍起身,不知是因為跪久了腿有些麻,還是喝多了略顯蹣跚。
他寬大的手拍在墨燃肩上:“天裂雖補了,但幕後的人是誰,卻還沒揪出來。或許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又或許很快就有第二場大戰。燃兒,差不多就下山去吃些東西吧,莫要餓壞了身子。”
他說罷,轉身行遠去。
此時正值夜晚,霜天殿外一輪殘月高懸,薛正雍踏著終年不化的積雪,提半壺濁酒,破鑼般的粗噶嗓音起了個調,唱的是蜀中一曲短歌。
“我拜故人半為鬼,唯今醉裡可相歡。總角藏釀桂樹下,對飲麵朽鬢已斑。天光夢碎眾行遠,棄我老身濁淚含。願增餘壽與周公,放君抱酒去又還。”
終是和前世不一樣,死去的不是師昧,是楚晚寧,因此薛正雍會有更多的感慨。
墨燃背對著霜天殿洞開的大門,聽著那沙啞的喉嚨悠長呼喝,男兒鏗鏘,卻道淒涼。曲聲像是兀鷹漸漸行遠,最終被風雪吞沒。
天地皓然,月高人渺,什麼都被衝刷得很淡很淡,唯剩一句,往複回寰。
“棄我老身濁淚含……棄我老身濁淚含……”
不知過了多久,墨燃才緩步下了霜天殿。
伯父說的沒錯,天裂雖補,事情卻未必就此停息。楚晚寧已經不在了,若再有一次鏖戰,當剩他自行抗禦。
來到孟婆堂,時辰已遲,除了煮宵夜的老嫗,什麼人沒有。
墨燃要了一碗小麵,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慢慢吃起來。麵是麻辣的,吃進胃裡很暖,他在狼吞虎咽間抬頭,氤氳四散的熱氣裡,孟婆堂燈火昏暗,影像模糊。
恍惚想起上輩子師昧死後,他遠比現在任性,三天三夜不肯離去,亦未曾進食。
後來終於被勸得離開霜天殿,去吃些東西,卻在廚房裡瞧見楚晚寧忙碌的背影。那個人手腳笨拙地在擀著麵皮,和著餡料,案幾上擱著麵粉和清水,還有整整齊齊碼好的幾排抄手。
“哐當”。
案幾上的東西被一掃而下,那暴虐的聲音隔著滾滾前塵傳來。令如今的墨燃舉箸難投,食不下咽。
他那時候覺得楚晚寧是在嘲諷他,是不懷好意地要刺痛他。
但是此刻想來,也許楚晚寧那時,真的隻是想代已經死去的師昧,再為他煮一碗抄手而已。
“你算什麼東西?你也配他用過的東西?也配做他做過的菜?師昧死了,你滿意了嗎?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瘋,你才甘心?楚晚寧!這世上再也沒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字字錐心。
他不願再想,他吃著他的麵。
可是又怎由得他呢,回憶不會輕饒了他。
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楚晚寧的臉,無喜無悲,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那時候的每一個細節。
想起手指尖上的一絲輕顫,臉頰邊的一點麵粉屑。
想起飽滿雪白的抄手滾了滿地。
想起楚晚寧垂下眼簾,俯身慢慢將那些不再能吃的食物撿起來,再親手倒掉。
親手倒掉。
豌雜小麵還剩大半碗。
墨燃卻再也吃不下了,他把麵碗推開,逃也似的離開這個會把他逼瘋的地方。他在死生之巔奪路狂奔,像要把這十餘年的誤會都甩在身後,像要追回這荒唐的滾滾歲月,追上當年那個獨自離開孟婆堂的男人。
追上他,說一句。
“對不起,是我恨錯了你。”
墨燃在黑夜裡毫無章序地跑著,跑著……可哪裡都有楚晚寧破碎的身影。善惡台,教他識字,練劍。奈何橋,與他舉傘,同行。青天殿,受儘杖責,獨自行遠。
他在夜裡越來越淒惶,越來越無助。
驟然之間,跑至一開朗處,忽覺雲開霧霽,明月高懸。
墨燃喘息著停下腳步。
通天塔……
他前世死去的地方,他與楚晚寧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心如擂鼓,眼裡馬亂兵荒,他被潮水般的往事追得招架不能,躲閃不得,最後逼至這裡。
月白風清處,與君初見時。
墨燃終不再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可能逃出生天,他這輩子,都注定是要欠了楚晚寧。
他緩緩走上台階,走到那株兀自風流的海棠花樹下。伸出手,撫過乾枯的樹癤,硬邦邦像心頭的繭。
此時距楚晚寧身死,已近過了三天。
墨燃仰頭,忽看到花樹溫柔,依稀如舊。直到這時候,才陡然湧起一陣無儘悲傷,他將額頭貼在樹乾上,終是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師尊,師尊……”他哽咽著喃喃,口中反複的,是初見楚晚寧時的那句話,“你理理我,好不好……你理理我……”
可是物是人非,通天塔前,唯剩下他一個人,誰都沒有理他,誰都不再會來。
重生之後的墨燃雖是少年身形,殼子裡載著的卻是三十二歲踏仙君的魂靈,他看過了太多生死,嘗遍了人間酸甜,是以複活以來,他心中的喜怒哀樂表露的並不那麼真摯鮮明,總像是有一層假麵覆著。
可這一刻,他臉上忽然流露出這樣的迷茫與痛楚,赤/裸的、稚嫩的、純粹的、青澀的。
隻有在這一刻,他才真正像個失去了師尊的平凡少年,像一個被拋棄了的孩子,像一個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歸途的孤犬。
他說,你理理我。
你理理我……
但,回應他的,終究隻有那婆娑枝葉,繁茂花影。
而當年海棠之下眉眼英挺的人,卻是再不會、也再不能抬起頭,去看他,哪怕最後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