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對方答話,他就望著池水裡的倒影,自顧自道。
“本座年少時,似乎是不曾束過這樣的發辮的,這樣旒珠冕,更是碰也沒有碰過,你說對不對?”
劉公就歎著氣回答:“陛下說的不錯,這旒冕和發辮,都是您登基之後,宋娘娘給您思索的。”
“哦,你說宋秋桐啊。”墨燃嗤笑,仰頭喝了口梨花白,“原來我當初竟還聽過她的指使嗎?”
或許是時日無多了,不怕簡在帝心,稍不如意就要了自己的項上人頭,那垂垂老者說的也儘是實話。
劉公垂眸籠袖道:“是,陛下初登帝位時,宋娘娘極受恩寵,有一段時光裡,娘娘說什麼,陛下就照著做什麼,這些……陛下都忘了麼?”
“忘?”墨燃笑道,“沒有忘,怎麼會忘呢……”
自己娶了宋秋桐之後,不知是誰走露了風聲,告訴她陛下之所以偏寵於她,隻因為她的容貌與故去的師明淨有五分相似。
她是個機靈人,便無時無刻不在打探師昧的行為舉止,在夫妻生活間若有若無地透出來,似是故人歸。
怎麼會忘呢。
墨燃惻側笑著,忽然摘下了髻上旒冕,看也不看,丟入池水之中,驚起一片錦鯉踴躍,照的湖中的人影越發歪扭猙獰。
他在這片猙獰裡,拆了發辮,披散下如墨的頭發,斜側在湖邊,任由粼粼水光將他臉龐映得陰晴不定。
“好啦,發冠丟了,發髻也散了,老劉,你再幫我想想,還差些什麼,本座才能回到登基前的模樣?”
“這……”
“是發帶吧?”墨燃看著倒影,說道,“死生之巔弟子最普通的那種藍色發帶。宮裡還有嗎?”
“有的,陛下登基第一年,脫下死生之巔的弟子服時,曾交代老奴放好。若是陛下想要,老奴就幫您去拿過來。”
“好極了,你去吧,除了發帶,其他的也一並取來。”
劉公去而複返,手裡捧著一疊陳舊的衣物,墨燃便坐起身,指尖觸上棉麻的質感,忽悠悠的往事翻上來,像是枯葉一般落在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上。他一時興起,隨意拎起一件外袍,想要披在身上。
可是少年時的衣衫,已經太小了,任憑他怎樣擺弄,都再也穿不回身上。
陡然暴怒。
“為何穿不上!為何回不去!!”
他猶如困獸在籠中兜著圈子,臉上神色瘋狂,眼中精光駭人。
“這是本座的衣衫!這是本座的衣衫嗎??!!你可曾錯拿!若是本座的衣衫,為何會穿不上!!!為何會穿不上——!!”
老奴已見慣了主人瘋魔的模樣。
曾經也覺得墨燃這樣很可怕,但是今日卻沒來由的,覺得這個男人很可憐。
他哪裡是在找衣服,分明是在找那個再也回不來的自己。
“陛下。”老人幽幽歎息著,“放下吧,您已不再是昨日少年人了。”
“……”墨燃原本正在發著滔天的怒火,聞言惡狠狠地回頭,盯著老人枯木般的臉龐,卻像被噎住了,什麼都說不出來,隻是眼尾發紅,不住喘著氣,很久後才說,“不再是……?”
“不再是。”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那個三十二歲的男人臉上,便第一次浮現一種孩提時才會有的茫然無措,他閉上眼睛,喉結攢動,垂頭立在旁邊的老奴原以為他睜開眼時會暴戾地露出臼齒獠牙,撕碎眼前的一切。
可是墨燃再睜開眸子時,眼眶卻有些濕潤了。
或許是這樣的濕潤,淬滅了他心頭的烈火。
墨燃開口,嗓音是沙啞疲憊的:“好……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無限倦怠地放下了衣袍,在石桌邊坐下,把臉埋進掌心。
過了很久,他才說:“那就綁個發帶吧。”
“……陛下……你這又是何必……”
“本座命已該絕,死的時候,不想太孤獨。”墨燃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沒有放下手掌,沒人瞧得見他臉上的神情,“想換身行頭,覺得還有故人陪著。”
劉公歎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也好。”
墨燃說道。
“假的,也比沒有要好。”
長發束起,一繞再繞,然後他從那堆舊衣物裡,捏起一枚邊緣褪色的發扣,他想如少年時般扣在發側,可是看著水中的倒影,他手上的動作卻又停下來了。
是左邊,還是右邊?
太久沒有用這枚發扣了,記憶變得那樣模糊,墨燃閉了閉眼,他說:“老劉,你知道我當年的頭發,是怎麼梳的麼?”
“回陛下,老奴是您登基之後第二年,才來宮裡頭侍奉的,老奴不知。”
墨燃說:“可我想不起來了,我想有個人告訴我。”
“……”
“你說,哪裡有這麼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墨燃喃喃,“誰可以告訴我,我當初……是什麼模樣。”
老劉長歎了口氣,卻說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來,墨燃其實心裡也知道這個老人是沒有答案可以給他的,他就疑惑地拿著那枚黑色的發扣,左邊,右邊,最終扣在了左邊。
“好像是這樣。”墨燃說,“我去問問他。”
他就走到了水榭深處,來到了紅蓮池邊,楚晚寧的屍骸躺在那裡,和睡著了也沒有什麼區彆。
墨燃席地而坐,他托著腮,說:“師尊。”
風送荷香,他看著滿池酡紅沉醉裡,那個閉目闔眸的男人,忽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於楚晚寧,他似乎總有一腔很飽滿的情感,但那情感太雜糅了,裡頭酸甜苦辣那麼多,他嘗不出來自己對這個人是恨多一點,還是彆的感情多了一點,他實在不知道該待這個人怎麼樣。
他曾經告訴自己,留楚晚寧在身邊,隻是為了發泄仇恨,為了饜足私欲,可是後來楚晚寧死了,自己卻留下了這具不可能再與之纏綿悱惻的屍身,墳塚都已立好,卻不舍得埋葬。
其實留著這冰冷的、不會動、不會說話的屍體,又有什麼用呢?
他大約自己也不清楚。
經曆的太多,最初那一點點乾淨的東西,已經徹底被淹沒了。
楚晚寧活著的時候,他兩人極少有心平氣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楚晚寧死了,死人與活人之間,倒生出些殘忍的溫和來,墨燃常來看望他,拎著一壺梨花白,隻是看著,話也不多。
此刻,義軍圍山,他知自己壽祚將儘,而楚晚寧的屍身,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唯一長伴他左右的舊人。
墨燃忽然很想跟這具冰冷的屍身好好聊聊天,反正楚晚寧已是屍首一具,反抗不了,責罵不了,不管自己說什麼,他都得乖乖地聽著。
可是他動了動嘴皮,喉頭哽咽。
到了最後,也隻說出一句。
“師尊,你理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