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說你去幫……幫師尊補天裂,有一句話,如果等你回來,還想跟我說,就……”聲音漸漸輕下去,頭也低下去。
燈花燭海裡,師昧晶瑩如雪的耳墜似乎有些紅了。
墨燃久久凝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對師昧,他覺得自己無疑是深愛的,可他眼下真的沒有這個心思,一點都沒有。
他確實是臭不要臉,是不拘小節,他也確實不把世人詬病放在眼裡,不知道義禮數為何物。
可這不意味著他沒有心。
“對不住啊。”良久沉寂後,墨燃輕聲道,“我心裡難受,我想……如今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所以那件事,我以後再告訴你,好嗎?”
師昧驀地抬起臉來,一雙秀美眸子滿是愕然。
墨燃苦笑一聲,伸出手,猶豫片刻,揉了揉師昧的頭發:“我這個人總是很笨,這些天又有那麼多事情要處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靜下來把所有事情都捋清楚。我怕我太草率。”
饒是燭火溫暖,也遮不住師昧麵色漸漸蒼白。
“草率?”
頓了頓,他忽的笑起來。
“阿燃,那時生死離彆,性命攸關,我原以為你要說的,是深思熟慮透了的事情。”
“是。”墨燃蹙起眉頭,“那件事我在心裡揣了很久,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可……”
“可?”
“……可不是現在。”
手在袖間捏成拳,墨燃說。
“不是現在,師昧。你不知道,那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不想在這樣難受倉促的情形下告訴你,我……”
“少主!”
忽然一位下屬冒冒失失闖進來,卻見到在丹心殿處理門派事務的人是墨燃,又忙低頭行禮道:“啊,墨公子。”
遭此打斷,師昧臉上的薄紅也退了,甩齊了衣袖,前傾的身子複又坐回去,整個人變得淡淡的,顯得很素淨。
墨燃沒注意到他情緒的變化,抬起眼簾:“什麼事?”
“山門外有貴客來訪,特、特來稟奏。”
“貴客?”墨燃說,“十大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眼下都在靈山,哪裡來的什麼貴客?”
那弟子似是畏懼似是激動,整個人都有些語無倫次,過了半晌才漲紅著臉說:“是、是無悲寺的懷罪大師!!”
“什麼?!”
縱是踏仙帝君,墨燃也不由得驀地站起,師昧也驚到了。
“懷罪大師?”
無怪墨燃如此震愕,這個懷罪大師,在修真界根本是個形如傳說的人。
這個人,早已修成正果,理當飛升。然而當天界大門向他敞開時,他卻立地合什,說自己堪不破滾滾紅塵,放不下一生執念,洗不清早年罪惡。最終天光消失,蓮華凋敝,懷罪大師袈·裟破舊,芒杖輕點,飄然而去,終是未曾成仙。
在他拒絕飛升之後,便去無悲寺閉關冥思,轉眼人間已過百年。
百年後,修真界隻聞其名,不見其人。江湖上見過他的前輩,已然屈指可數。
墨燃上輩子將人間鬨了個翻天覆地,卻也和懷罪大師無緣一麵。因為懷罪真的已經太老太老了,在墨燃登頂人極的前一年,他已於一場春雨中圓寂,無人知他享年仙壽。
豈料重生之後,懷罪大師竟會深夜造訪。
一時間腦中閃過無數念頭,雖不知他究竟要來做什麼。但一時間,墨燃卻想起那些關於懷罪大師的傳聞。
懷罪……懷罪!
他怎麼就忘了懷罪大師!
前世師昧喪命時,他因學識淺薄,竟不知道修真界還有這樣一位通天徹地的前輩,後來登基之後,聽下麵的人稟報,才知道三大禁術之一的“重生”之術,世上是有人練成的。
那個人便是懷罪。
他急著去無悲寺請人前來,想要替師昧回魂,可是派去的人返回時,卻告訴他,大師已經圓寂了,他錯失了讓師昧重生的最後機會。
可此刻這個傳說中的人物還活著!還活著!!
他怎麼就忘了!怎麼就能忘?
墨燃心頭大顫,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他驀地起身,眼中光焰亮起,急道:“快請大師進來!”
那前來稟奏的弟子還沒來得及答應,墨燃又道:“不,還是我去外頭迎他。”未走兩步,卻忽見得外頭黃影一閃。
燭未動,火未動。
半點風未起。
沒有任何人看清,甚至眼力如墨燃,也沒有瞧見他是怎麼進來的,一個頭戴鬥笠、袈·裟半舊的僧人已巋然立於丹青殿內。
他形影如雷電,停的位置正好在墨燃跟前,距離近的有些突兀。
“深夜叨擾,不勞墨施主移步。”
一道低沉和緩的聲音自竹笠簷口緩緩傳出,墨燃和師昧聽了,俱是一驚。
這聲音,哪裡像個百歲老人該有的?
不及思索,便見得那僧人除了青笠,大殿燈火中,隻見得那是位約莫三十餘歲的男子,生的形相清臒,豐姿雋爽,雙目灼灼,銳利卻不逼人,而是平和清朗的,仿佛江海凝光。
“……你是……”
僧人雙手合十,低低行了一禮:“阿彌陀佛,貧僧懷罪。”
誰都沒有預料到,懷罪大師最起碼一百多歲的人了,瞧上去居然比薛正雍還要年輕,一時四下啞然。
但墨燃與修行一道,卻並不笨。他想到懷罪本就是放棄了飛升,自留凡間的人。除了最後的脫胎渡劫,本就已與神仙無異,因此心下稍緩。但目光卻更無法自他身上移開。
懷罪不欲驚擾更多人,於是隻他們三個在丹心殿坐了。墨燃親自給大師奉了熱茶,懷罪接過,低低謝了,卻不喝,隻將茶水擱在紫檀小幾上,而後緩然抬頭。
他雖十分溫和客氣,卻並不繞彎,但是單刀直入道:
“墨施主,請恕貧僧冒昧,但貧僧今日前來,是為了一個故人。”
墨燃心跳猛地快了起來,他覺得眼前陣陣發暈,指節猛地捏住了案角,力道那麼大,幾乎要將桌幾捏碎。
他緊盯著懷罪大師的臉,前世的種種言語再次雪片般襲來——
“據說世上唯有一人曾成功使出過三大禁術中的重生之術,但傳聞終究是傳聞,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懷罪大師人在何處?就算付出再多代價我也要救師昧回來!”
“陛下有所不知,懷罪……已在多年前歸寂了。他一生未有任何著述,關於重生,隻留下一句‘逆天換命,凶險之至。’,除此之外,片語未存……”
那些零碎的言語湍急地刮過耳廓。
“懷罪大師深杳人鬼輪回。”
“傳聞中他可與鬼界互通有無,若他尚在人間,明淨師兄或許可以還魂,隻可惜,唉……”
“懷罪大師便是那尚在陽間的鬼,陰陽之事,皆不出其左右。”
墨燃深吸一口氣,驚覺自己嗓音居然有些顫抖。
“故人……故人……”
他喃喃著,目光逐著懷罪大師的一雙清澈眸眼。
墨燃輕若蚊吟,背襟甚至滲出細密的汗,他低聲問:“誰為故人?”
僧人緩緩立起,昏暗的燭火中,他腳下竟然沒有影子。
單薄的黃袍袖角垂落,衣裳半舊,卻也不見褶皺,飄在風裡像是憧憧鬼影。這大師當真是教人看不透路數的。
墨燃簡直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也不由得跟著懷罪站了起來,兩人對麵相看著。
“大師。”若是此刻能有一麵明鏡高懸,他便可瞧見自己眉眼間,竟不自覺地生起一絲奢望,又因這奢望,再起一縷哀求,“誰……為故人……”
是他嗎?
是他嗎?
懷罪忽地打下睫毛,歎息合十:“小徒楚晚寧,七日前歿。今夜是他回魂之夜,貧僧不忍白發人送黑發人,特來死生之巔,求墨施主憐憫,還老僧一個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