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來了就好,你在旁邊稍等一會兒。待抄手下鍋煮好了,給墨燃端了去。”
“……!”
墨燃一怔,並不明白楚晚寧在說些什麼。
但見得楚晚寧摩挲著將一隻隻雪玉飽滿的龍抄手放進鍋裡,麵目在水汽中褪去了淩厲,顯得格外柔和。而後道:“昨日我罰得他那麼重,該恨我了。聽薛蒙說他一直都不肯吃東西,你送過去給他的時候,就不要說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會願意吃。”
墨燃腦海中一片混亂,似有什麼蟄伏了半生的隱秘,即將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師尊……”
楚晚寧苦笑道:“我怕是對他太苛嚴了些。不過他這般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性子,總是要改的。……罷了,不說了,你幫我尋個碗來,要厚實些的。外頭風寒,端過去不要冷了。”
將破土,將破土。
仿佛聽到腦海中輕微的破碎聲,某段回憶終於用它尖銳的齒爪啄破了殼兒,尖叫著厲鬼般向墨燃撲殺而來!
霎時間,天昏地暗。
抄手。
師昧。
師尊。
……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師昧做的抄手啊,那一天,他因誤折了王夫人栽種的名花而被楚晚寧責罰,天問將他打得皮開肉綻,亦是心如死灰。
他躺在床上不肯起來,隻想著自己摘花本是想要贈與師尊,卻遭此毫不容情地鞭笞,他覺得自己先前是瞎了眼才會看上楚晚寧,是豬油蒙了心才會覺得楚晚寧溫柔,覺得楚晚寧在乎他。
也就是那一天,師昧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油抄手,翩然來到他房中,柔和的嗓音,溫暖的語調,還有燙心暖肺的龍抄手,讓他對師尊的失望,都儘數成了對師昧的好感。
可誰知……
可誰知!!
那一縷亡魂佇立在他身邊,每個死者的人魂歸來時都是不一樣的。有的如羅纖纖,是為去看一眼死後所不知的故事,有的又如方才奈何橋邊的人,無牽無掛,隻愣愣再往生前活過的地方走一遭。
楚晚寧這一縷人魂,失了雙目,亦辨不清身邊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間,大約是生前覺得一件事做的不好,做錯了,覺得遺憾。
想要彌補。
於是,楚晚寧最後做了一個與生前不再相同的決定。
抄手盛出來,裝在碗盞裡。碧綠蔥絲,奶色湯汁,紅油澆頭。
他把碗遞給“師昧”,卻忽的在最後停住。
“我終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些。”楚晚寧喃喃著。
幾許沉默。
“罷了。不要你去送了。我自去瞧瞧他,再與他道聲歉。”
墨燃呆呆看著,臉色已和魂魄一樣蒼白。
原以為是師尊太冷,冷如寒鐵,令自己的心凍成了冰。可誰曾料師尊竟是對自己好的……
他在塵世間放不下的遺憾,竟是自己。
——再與他,道聲歉。
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
墨燃緩緩抬手,將臉埋入掌中。
肩膀微顫。
心硬如鐵?心硬如鐵?
不是的……
墨燃喉頭哽咽,複而慟泣,他跪下來,他跪在那個看不到自己的殘魂跟前,引魂燈擱在腳邊,他斷斷續續期期艾艾,他聲嘶力竭幾欲泣血,他終於再也忍不住失聲嚎啕。
他跪在楚晚寧跟前。
不是的……
他俯進塵埃裡,他捉住楚晚寧染血的衣擺。
君非心如冷鐵,我亦難為頑石。隻是前塵算錯,誤君良多……隻是……
“師尊、師尊……”他悲慟著,蜷縮著,“是我對不住你。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去……”
“師尊……求你跟我回去,我錯了,是我不好。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是我不對,總惹你生氣,你以後再是打我罵我,我也絕不還手,師尊,隻要你回來,我什麼都聽你的……敬你、疼你、待你好……”
可是楚晚寧的衣擺那樣縹緲,捏在手裡隨時像會碎掉。
墨燃恨不能將將自己的胸腔剖開,將自己的心臟換給他,隻要能再聽到他的心跳。恨不能將血液流儘,奔淌至他的血脈裡,隻要能再瞧見他臉上有顏色。
他恨不能做儘一切,去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過錯。
“師尊。”他終是泣不成聲。
“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
通天塔前,海棠樹下。
溫柔如白貓兒的宗師抬起頭,鳳眼微微睜大,枝頭蟬鳴三兩聲,麵前的少年在笑。
“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你都不理理我。”
轉眼二十年,兩輩子。
都過去了。
端的是厚顏無恥,狼子野心,也要把這句話說出來——
師尊,我們重頭來過。
好不好。
求你,你理理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