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衛失望至極,他是沒有理由阻攔一個尋常魂魄進入地府的。
他又開始惡狠狠地塞自己的腸子了,邊塞邊說:“啐,我看你還真是走火入魔死的。”
墨燃也頗為意外,並不知道是為什麼,他想了想,猜測大約是懷罪大師的符咒混淆了尺子,便稍稍鬆了口氣。
“滾吧,照身貼拿著,耽誤你爺爺半天,還不快滾!”
“……”墨燃求之不得,正抱著引魂燈欲走,忽地守衛眼光一亮,高聲喝住了他——
“站住!”
墨燃心跳很快,臉上卻還鎮定著,似是無奈道:“又怎麼了?”
守衛抬了抬下巴:“你懷裡抱著的,是什麼?”
“哦,這個啊……”墨燃摩挲著魂燈,心中念頭閃的飛快,轉而笑道,“是我的陪葬。”
“陪葬?”
“對,是個法器。”
“嗬。有些意思。”守衛指了指桌子,眼中精光閃動,“把你的陪葬擱這兒,再測一遍。恐怕是你這法器,把丈罪尺給混淆了。”
“……”
墨燃心中早已把這犢子罵了個遍,但卻無計可施,隻得將魂燈放下,再次忐忑不安地伸出手腕。
守衛似是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就又把尺子摁了上去。
……
結果,卻還是一樣。
依舊是六個字,清清楚楚:尋常魂魄,可行。
彆說守衛了,連墨燃都是渾不知所以然,但這樣測過,對方總算是徹底死了心,極為意懶得擺手放他進去了。
墨燃不敢久留,抱起引魂燈,穿過長長的甬道,直到儘頭,光線變幻。
鬼界,浩浩蕩蕩地展開在他眼前。
這是地獄第一層,乍一眼根本望不到儘頭。天空是猩紅色的,像燒沸了的霞光。奇藤異木拔地而起,近處屋瓦嶙峋,遠邊宮舍林立。入口一塊通天巨石,上書“爾曹皮歸塵,魂歸南柯鄉”。旁邊巍峨矗立著紅漆牌樓,金水融了描灌出“南柯鄉”三個大字,每個都有成年男性那麼高。
原來這地獄第一層,就叫南柯鄉了。死去的人若無異樣,就全都暫居於此,十年八年,等候著判官喚到自己,再去第二層審判發落。
墨燃抱著引魂燈,邊瞧邊走。
過眼處,布局與人間竟無太多不同,街道、住戶、瓦肆,一共十八街,九橫九縱。鬼男、鬼女、鬼童四下穿行,笑語桀桀,哭聲哀哀,端的是群魔亂舞,百鬼夜行。
東邊兒聽到有新喪的婦人在抽噎:“怎麼辦,怎麼辦,都說改嫁的女人要被截成兩半兒,頭和腳,各歸得那兩個死鬼男人,這可是真的?誰能與我說說,這可是真的?”
她身邊也有衣襟袒露,鬢發淩亂的姑娘在抹淚:“非我要做那暗門子,實在是生活不起,死前我去土地廟裡頭捐了塊門檻,想要千人踩萬人踏,替我贖罪。但村長偏生說要我付他四百黃金,才能允了我把門檻換上,我要有那麼多錢,又何苦去做皮肉生意……”
西邊兒也有漢子在算:“四百零一天,四百零二天,四百零三天……說好了我走她就走,一道兒殉情的,怎的我都在這裡待了四百零四天了,她還是沒有跟著下來。唉,她這般柔弱,該不會是黃泉路上迷了道,若是真迷了道,又該如何是好?”
新死的鬼嚶嚶,三五成群都集在南柯鄉門口,仍是不甘心,徘徊不去。
但再往前,卻都是已經回過魂,認了命的老鬼了。
他們從容都多,泰然得多,有些各自的營生,窮打發日子,捱著那漫長的時光,等著審判。
到了第三街,就能看到鬨市嚷嚷,不亞紅塵。
到底都是沒有斷了肉骨凡胎的鬼,孟婆湯未喝,仍是人鬼不分。生前是梨園的,仍在街頭演著雜耍,活著當繡娘的,死了還扯了地獄的雲彩在織衣裳。屠戶倒是不敢再殺生了,但總可以接些磨刀、嗆剪子的營生。
叫賣聲,叫好聲,此起彼伏,熙熙攘攘。
墨燃走到一個賣字畫的鬼麵前,那鬼生前大概是一張畫也沒有賣出,活活餓死的,因此麵黃肌瘦,顴骨高出,肋腹凹陷。
見有人坐到他攤子前,瘦小的書生抬起昏花的眼,神情卻是熱切:“公子,買畫?”
“我想讓你替我畫一張像。”
書生似乎有些惋惜:“人物比山水,總缺意境,你瞧瞧這張泰山煙雲圖……”
墨燃道:“我不喜山水畫,就勞你給我畫個人。”
“不喜歡山水?”書生看了他兩眼,不太高興,“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公子年紀輕輕,合該陶冶情操,多聞些丹青香味。我這副泰山煙雲圖,原本是舍不得賣的,但你既來我攤前問了,想來也不是慧根全無,這樣,我便宜些與你——”
“我想畫個人。”
書生:“……”
兩人目光對峙,書生又哪裡是他的對手,不一會兒便慫了,但慫了之後卻又頗為生氣,一張死鬼臉上竟也好像有了些惱怒血色。
“我不畫人。要畫,十倍價。”
墨燃道:“鬼界也要錢兩?”
“家人朋友,捎來紙錢,總是有的。”書生冷然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雖不愛沾得那銅臭味,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與我非親非友,也無伯牙子期之識,我為何平白無故替你受累?”
他叨叨叨說了一堆,可苦了墨燃這讀書不多的人,當即皺眉道:“我剛來,還沒人給我燒錢。”
書生道:“無錢不賣。”
墨燃思忖片刻,想了個主意,便指著那泰山煙雲圖道:“好,不賣就不賣。但我左右閒著無事,能聽你跟我講講這山水畫嗎?”
書生一愣,轉怒為喜:“你想聽這個?”
墨燃點點頭:“聽你說些學問,總不用付錢吧?”
“不用。”書生很是矜傲,臉上有些可笑又可憐的光彩,“學問不言錢,言錢便臟了。讀書人的事,不可沾那俗氣。”
墨燃又點點頭,心道,他算是清楚這小書蟲為何餓死了。雖然覺得好笑,但心中卻多少有些不忍,可惜囊中羞澀,不然還真想給他些許銀兩。
書生興衝衝把那裱好的畫從架子上取來,擺開架勢,清清並不需要清的鬼喉嚨,忐忑又驕矜地說:“那我開始了。”
眼見著小書蟲上鉤,墨燃笑道:“請教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