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師尊四魂聚齊(2 / 2)

這種巨木,從不會像花朵一般枝頭亂顫,惹人情動,也不會像藤蔓絲蘿,隨風搖曳,勾人心癢。

他隻那樣沉默肅穆地立著,很穩重,也很可靠,他默不作聲地給路過的人遮風擋雨,為靠在樹下的人納陰乘涼。

或許是因為生的實在太高了,太繁茂,人們必須要刻意仰起頭,才會發現——啊,原來這片溫柔的樹蔭,是他投下的。

但那些過客來來往往,誰都沒有揚起過頭,誰也沒有發現過他。

人的視野總是習慣往比自己低的地方看,至多於自己持平,所以他漸漸的也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成了自然。

世上其實本沒有誰是天生是依賴者,天生是被依賴者。

隻是總是攀附在強者身上的那些人,會變得越來越嬌媚,越來越柔和,舒展開無骨的腰肢,以逢迎、諂媚、蜜語甜言來謀得一片天下。

而另一種人,比如楚晚寧,自他出山以來,他都是被依賴者,這種人會變得越來越剛毅,越來越堅強,後來容顏都成了鐵,心成了百煉鋼。這些人看慣了彆人的軟弱、瞧儘世間奴顏媚骨,便極不甘心流露出一星半點的柔軟來。

他們是握劍的人,須得全副武裝,枕戈待旦。

不可露出軟肋,更不知何為溫柔鄉。

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其實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是有情有意,有剛有柔的,孩提時也都會哭會笑,會跌倒了自己爬起來,也會渴望有一雙手能扶起自己。

他可能也曾期待,期待一個人來扶他。可是等了一次,沒有,第二次,還是沒有,他在一次次的失落當中,漸漸習慣。待到真的有人來扶他的時候,他隻會覺得沒有必要,覺得恥辱。

隻是摔了一跤而已。

腿又沒斷,何必矯情。

那要是腿斷了呢,這種人又會想。

哦,隻是腿斷了而已,又沒死,何必矯情。

那要是死了呢。

當了鬼也要想,哎,反正死了,說再多都是矯情。

他們在努力擺脫生為弱者的矯情,但不知不覺,就陷入了另外一種矯情裡,一個個罹患自尊病,且無可救藥。

墨燃就瞧著這個無可救藥的人,看他要說什麼。

楚晚寧終究是什麼也沒說,抿了抿嘴唇,乾巴巴地把湯勺放下了。

他很不開心。

於是半晌後,他驀地站起,說:“你再試著施個法,我要進引魂燈裡去。”

“啊……”墨燃愣了一下,笑了,“引魂燈是海螺殼嗎?不好意思了就躲進去。”

楚晚寧神情威嚴,衣袖一拂:“不好意思?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師尊不好意思當然是因為……”

“!”沒料到他真的能臉皮厚到講出來,楚晚寧宛如被針紮了般,怫然道,“你住口。”

“因為對我好。”

“………………”

墨燃也站了起來,鬼界的紅雲飄過天空,遮掩著的昏沉彎月探出頭來,在地上灑一層清霜,也照亮了墨燃的臉。

他不再笑了,神情是莊嚴的,鄭重其事的。

“師尊,我知道你對我好。我眼下說的這些話,不知道你回魂之後,還能不能記得,但是……不管怎麼樣,我都想告訴你。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徒兒從前做了許多荒唐事,明明有著全天下最好的師尊,卻還心存怨恨。如今想來,隻覺得後悔得很。”

楚晚寧望著他。

墨燃道:“師尊是最好最好的師尊,徒兒是最差最差的徒兒。”

楚晚寧原本內心是有些不安的,但聽到墨燃用他可憐巴巴的詞藻在努力表達著自己,竭儘全力,卻依舊那麼笨拙。

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終於是淡淡笑了。

“哦。”他點了點頭,重複道,“師尊是最好最好的師尊,徒弟是最差最差的徒弟。你倒終於有了些自知之明。”

楚晚寧從不是個貪心的人,他給彆人的很多,自己索要的總是很少,他雖沒有得到墨燃的情誼,但能把他當最重要的人,當最好的師尊,那也不錯。

他本是個感情上窮得叮當作響的人,那麼窮,卻不願意乞討。

有人願意給他一小塊熱乎乎的燒餅啃著。

他覺得很開心,小口小口啃著餅,就很滿足了。

倒是墨燃這個蠢家夥,怔怔地瞧著這一片魂魄也被自己逗笑了,心裡草長鶯飛,說不出的歡喜,他說:“師尊,你該多笑笑,你笑起來比不笑好看。”

楚晚寧反倒不笑了。

自尊病。覺得“好看”是那些野花野草賣弄風情才該得到的褒讚,比如容九之流,他不要。

可墨燃那個沒眼力介地還在苦思冥想地讚揚他的好師尊:“師尊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呃……隻有那個詞能形容……”

他在努力想著怎樣的詞能表述出方才看到的美好景致。

與笑有關的。

地府的梆子又響三聲。

此人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對!含笑九泉!”

“……”

楚晚寧這次是真的怒了,他再也不肯理睬墨燃,倏忽揮開衣袖,捧起引魂燈,厲聲道:“墨微雨,你囉裡囉嗦的還不施法?你若再多講一句廢話,我便自行回那四王宮去,也好過重返人間終日聽你的胡言亂語!”

墨燃愣住。

含笑九泉……他用錯了嗎?

在陰曹地府含著特彆好看的笑,沒、沒毛病啊……

在路口爭執終究有些張揚,墨燃又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但既然師尊讓他閉嘴,他就閉嘴好了。這樣想著,墨燃撓了撓頭,把楚晚寧拉到了一個角落。此時他腦海中那緩慢的吟唱已經越來越響了,墨燃試著問懷罪:“大師,快好了嗎?”

那邊靜了片刻,傳來篤篤的木魚聲,懷罪的嗓音似乎就在耳邊,已變得無比清晰。

“馬上了。”

懷罪話音方落,點點金光就從楚晚寧的第二個地魂裡飄散而出,麵前立著的魂魄隨著金光流散變得越來越淡,到最後驀地化作萬道流螢,星河般儘數淌入了魂燈之中。

墨燃聽到了大師的頌吟之聲,隔著奔流雄渾的黃泉之水傳來,隔著靜謐安詳的忘川蘆絮傳來。

“何時來歸……何時來歸……”

一切苦厄都在這悠長到近似於歎息的佛音中被漸漸洗到蒼白。墨燃懷抱著引魂燈,隻覺得身體越來越輕盈,越來越虛無。

“咚!”

一聲脆硬的木魚響。

像是一把利刃,猛然間擊碎了這恍惚渺然的誦度。

墨燃猛地睜眼,似被驚醒!

鬼界的一切都消散了,就好像是不久前做的一場大夢。他發現自己躺在竹筏上,竹筏停靠在死生之巔的奈何橋邊,竹片子底下是滔滔無止的水流在湧動,浪花在飛濺。

天空是蟹青色的,但已洇染了些薄紅,大河兩岸竹葉紛飛,萬葉千聲都是鮮嫩的。

黎明好像要來了。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

忽然發現自己懷裡的引魂燈沒有了,驚得心神俱散,猛然坐起。

“師尊——!”

“彆喊。”

有人淡淡的說。

墨燃喘著氣,猶如曆經了噩夢的人,麵色蒼白地轉過臉,瞧見懷罪跽坐於岸上,敲了敲擱在青石上的木魚,掀起眼皮子。

“你喊,他此刻也聽不見。”

引魂燈擱在木魚邊上,溢彩流光,金輝瀲灩,楚晚寧的靈魂之力,說不出的漂亮。

懷罪拎起引魂燈,從岩石上站起,朝墨燃點了點頭:“墨小施主,你做的很好。”

墨燃一咕嚕爬起來,從竹筏上跳到岸上。拉住懷罪急著問:“大師,咱們去霜天殿找師尊的凡身吧?快一點快一點,我怕晚了魂魄就又散了。”

懷罪忍不住笑了:“哪有這麼容易散?”然後又道,“你彆著急,貧僧已經讓薛施主去和貴派掌門言說了,楚晚寧的凡身此刻應已被移至紅蓮水榭,貧僧要在那裡閉關施法,將你師尊的魂魄再次渡入軀體之內。”

墨燃說:“那快走,咱們快走!”瞧見懷罪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忙道:“大師慢來,不急、不急。”

可分明眉毛皺著,腳下意識地往前邁著,還有些想伸手去拉懷罪衣袖,哪有半點不急的模樣。

懷罪搖搖頭,歎了口氣笑道:“小施主急也沒有用啊。”

墨燃連連擺手:“不急不急,不急不急,穩妥要緊。”

“是啊,穩妥要緊,魂靈離體,不能瞬息附回肉身,否則逆天而行,極易魂飛魄散。貧僧自然是慢慢來。”

“對對對,好好好,慢慢來。”墨燃一迭聲附和,但還是忍不住,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問,“那得要多久師尊才能複生?”

懷罪很平靜:“五年。”

“原來如此,五年就五……五年??!!”

墨燃大驚失色,覺得自己被噎到了。

“最快五年。”

墨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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