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清風閣的手藝……”楚晚寧喃喃道,轉頭問薛正雍,“不是孟婆堂的師傅做的?”
“不是啊,是燃兒特意帶回來孝敬你的。”薛正雍笑道,“你看其他長老桌上都沒有。”
“……”他這一說,楚晚寧才發覺,原來隻有自己麵前的木案上滿滿當當地擺了各色果點,糕餅類蜜餞類都有,甚至還有一隻碧玉色的青瓷小碗,打開闔著的小蓋兒,裡頭不多不少盛著三粒甜芯湯圓。
湯圓不是尋常的白糯米做的,而是用了臨安產的藕蓴,和在麵皮子裡,晶瑩剔透的一粒,玉一般的色澤。
“哦,這個是燃兒早上去孟婆堂借了廚房做的小玩意兒,紅的那個是月季豆沙餡兒的,黃的是花生芝麻餡兒,綠的那個說是拿龍井茶磨了細粉,做出來的嫩茶皮子,都是挺新鮮的玩意兒,就是少了點……”薛正雍嘀咕了一句,“忙活一早上,精細得很,就做了三枚。”
楚晚寧:“……”
“玉衡,你夠吃嗎?”
“嗯。”楚晚寧靜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他吃湯團,其實從來隻吃三枚,第一枚甜,第二枚回甘,第三枚饜足,若是再吃第四枚,就有些膩味了。
墨燃正好煮了三枚,倒也是巧,不多不少,剛好合了他的心意。
白瓷勺子舀著滾圓可愛的藕粉皮湯丸,送到唇邊,覺得大小也正合適,正好可以一口吃下去,不像孟婆堂廚子元宵時做的那種,那麼大一顆,吃起來黏嘴還費力。
做湯圓的人好像很清楚,知道他的嘴能容多大的東西,口中含著怎樣大小的吃食才不難受,柔軟的餡料裡似乎裹著無儘的親昵。
這個念頭不知為何讓楚晚寧有些莫名的心頭萌動,隨即又死於羞恥,掩於鎮定。
“他手藝倒是不錯。”
“可惜隻給你一個人做的,彆人都吃不著,連我這個伯父都沒份。”薛正雍歎道,很是惋惜。
楚晚寧聽著,淡淡地抿了嘴唇,也不吭聲,隻拿勺子攪動碗盞中的熱水,湯圓已經吃完了,甜的恰到好處,在他心裡緩緩融開。
吃了點心,也不管下麵熱熱鬨鬨演武列陣,楚晚寧拿了案頭一本卷宗,去看死生之巔近五年的一些整改、變動。
這些東西都是薛正雍整理出來的,言簡意賅,楚晚寧很快就把卷宗給看完了。抬手掩卷,卻又看到下麵還壓著一本冊子。
“這是……”他把它取出,是一本瞧上去很厚很厚的線裝書。薛正雍瞥了一眼,笑道:“也是燃兒給你的禮物,昨日說是趕回來的路上和邪祟交手,書冊不小心濺上了血汙,還有好多頁撕破了,不好意思親手給你,所以今天早上托我放你桌上的。”
楚晚寧點了點頭,將書本打開,細長的手撫過卷首,那上麵端正工整的楷書,寫著四個字:
與吾師書。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有些驚訝。
這是寫給他的書信?
他心頭陡然像是被炭火燙著了,又熱又疼,他掀起眼簾,想去底下茫茫人海,去找墨燃的身影,看到的卻是甲胄熠熠,如池魚踴躍。
他一時找不到人,就繼續低頭看信。
原來楚晚寧閉關後的每一天,墨燃都會想念自己的師尊,他心裡頭有許多話,怕時日久了,便就忘了。於是他找人做了一本結實的書冊,厚厚一本,裡頭一千八百二十五張紙,他算好了,五年,他每天都給師尊寫一封信,事無巨細,從吃了一個特彆難吃的葉兒耙,到今日修煉又有什麼心得,都寫在紙上。
他原先算好了一千八百二十五張紙,不多不少,寫完之後,師尊就該出關了。
可是有時候停不下,字擠成小小一團,熱切地湧在紙麵上,恨不能讓楚晚寧也看一看漠北的沙棘花,長白山的煙霞,恨不能把今日嘗到的甜點藏進紙縫裡,等著楚晚寧醒來同賞。
那一行行小字,從頭到尾不停歇,沒有什麼煽情的語句,也沒有寫任何悲傷的,難過的事情,隻老老實實地記下五年來每個燦爛的瞬間,他隻把好的東西,與他分享。
於是曾經算好的每天一頁,最後自然是不夠了,他就又附了厚厚一疊書信,在冊子後麵……
楚晚寧慢慢翻動著,眼眶有些濕潤。
他看著墨燃的字跡從幼稚到挺拔,從挺拔到俊秀。
最新的墨漬好像尚未乾涸,最早的筆跡卻已漸趨青黃。
“與吾師書”四個字,每一封都有,每一封都不一樣,慢慢地……時光從輕蹄快馬,走到皓雪白頭。
到最後,翎毛丹青,屈鐵斷金,端的是撇捺風流,橫屏豎彎勾。
楚晚寧翻到最後一頁,手指摩挲著卷首的四個字。
與吾師書,與吾師書。
他看著那端莊的筆墨,好像看到墨燃的筆尖才剛剛懸起,狼毫擱下,那個男人抬起頭,再也不是少年。
從第一封到最後一封,他好像看到墨燃從十六歲走到二十二歲,身形漸漸抽條,眉目漸漸深邃。
隻是每一日,都會坐到案前,寫一封信給他。
“師尊!!”
不知何時,演武結束了,楚晚寧聽到有人在喊他,於是他驀地抬起頭,瞧見在善惡台最前麵,薛蒙興奮地朝他揮著手。
而薛蒙旁邊,一個男人寬肩窄腰,腿長身挺,正靜靜立著,男人演武之後的臉龐散發著熱氣,額頭有汗水,陽光裡閃爍著晶瑩的光澤,猶如獵豹鮮亮的皮毛。
墨燃瞧見楚晚寧在看他,愣了一下,忽而笑了。金色的晨光裡,他的笑容是那樣迷人燦爛,像是浸透了旭日的鬆柏在沙沙搖曳,他眼底有熱切,睫上蘸溫柔,硬朗挺拔的麵孔好像有些羞赧,鮮活而熾烈,令人目眩神迷。
好俊的兒郎。
楚晚寧不動聲色地抱臂坐在高台上,矜傲地俯視著他,旁人隻瞧見他神情依舊清冷,卻是無人知道,他早已心亂如麻,丟盔棄甲。
人群裡,墨燃笑著笑著,忽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了指楚晚寧。
“……”楚晚寧沒有反應過來,鳳眸微微眯起,疑惑地看著他。
墨燃笑的更明朗了,雙手攏在唇邊,悄然做了幾個口型。
楚晚寧:“?”
樹葉沙沙,晨風習習,墨燃好像有些無奈,唇邊軋著笑,搖了搖頭,點了點自己的衣襟。
楚晚寧低下頭,須臾後,驀地紅了耳根。
“……”
威風棣棣的玉衡長老在徒弟的指點下,終於忽然發現,早晨起的太匆忙,紅蓮水榭衣服堆得又亂,他隨意之下,披來的依舊是昨天錯拿墨燃的那一件。
……難怪今天走路的時候總覺得有什麼拖在地上!原來是衣擺!!
墨微雨,你可以的。楚晚寧一怒之下,忿然轉開了臉。你這個沒有眼力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