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都認為情愛神聖,所愛之人不可褻瀆。
可是怎麼會真的不褻瀆?
當一個熱愛著的,渴望著的,思慕著的身軀出現在自己眼前,怎麼可能忍得住不渾身燥熱,不意馬心猿?
世間諸般愛意,唯有情愛,與乾淨無緣。
它注定沾染著粘熱的汗水,有著肉體的顏色,它注定是鬢發糾纏的,有石楠花的腥氣,它與呻/吟有關,與激情有關,它注定要在泥淖潮濕的溫床上才能滋生出嬌豔欲滴的花蕊來。
墨燃在夜色中急奔,忽然停下腳步,眼神明亮的可怕,神情駭然。
腦顱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斷裂了,一直以來被他的固步自封,被他的愚蠢固執壓抑著的那股狂流,以排山倒海的聲勢將他淹沒,將他侵吞。
他悚然立在原地。
欲望,欲念。
情愛。
楚晚寧……
他終於把這個名字掘了出來。
沙泥淘儘,珍寶浮出。
從來都是楚晚寧……這樣私密的情感,這樣火熱的愛欲,從來都隻屬於楚晚寧啊!
他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兩輩子以來的執念被打碎了,那破碎的磚瓦牆垣被猛烈的潮汐衝刷著,拍砸在他心口,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駭然。
難道、原來……竟會是這樣嗎……
他喜歡的人,他所謂的愛,竟一直都錯了嗎?
墨燃抱著梨花白返回篝火會的時候,菱兒已經不在了。
眾人當然不會覺察到一個少女的離席,自然也無人知曉方才墨燃和她的一番對話,依舊把酒言歡,好不熱鬨。
酒過三巡,鄉人們玩起了遊戲,他們拿稻梗編了頂草環,請一個人上去擊鼓,鼓聲熄滅的時候,草環傳到誰那裡,誰就要被問一句話,不能不答。
這是下修界農民勞作時閒來無事想的樂子,玩法簡單,容易上手,哪怕像楚晚寧這樣與玩樂絕緣之人,也不難融入其中。
“好,到老白了!來來,老白來抓鬮!”
老白就苦著臉從大海碗裡,抓了一張疊好的紙,展開來一看,念道:“是胸大的女人好看,還是屁股肥的好看?”
周圍一圈人立刻哄笑起來。
老白氣的一張老臉通紅,揚著紙條罵道:“是哪個瓜娃子寫的這種問題丟進去?老子日你個仙人板板!”
“彆啊。”一個村夫笑道,拉著他的衣擺,“先彆急著日人家仙人板板,你先回答問題啊。”
老白屋裡那口子也坐在下頭,正瞪著雙牛蛙眼瞧著他,瞧的老白寒毛倒豎,支吾半天,才小聲道:“老子覺得都差不多。”
立刻有人笑著吼起來:“你說個球哦,撒謊沒得意思!你明明前幾日還跟我說,覺得屁股大的女人好看,好生養嘞,你咋個不說實話!喝酒喝酒!罰酒!”
老白沒辦法,苦著臉齜牙咧嘴地把酒喝了,下去後沒少被媳婦兒提著耳朵數落。
楚晚寧隱在人群裡頭,看得又是尷尬又是新奇,但這種問題太粗鄙了,若是問到他身上,他定然無從回答。
這時候正好村長拿著一尺黑布,笑眯眯地說道:“換個人來擊鼓吧,把老張給換下去,讓他也玩一玩,誰來換他?”
楚晚寧立刻道:“我來。”
他走到綁著粗牛皮的獸皮束腰鼓邊,接過鼓槌,席地而坐。
村長替他仔細綁好了蒙眼的黑帶子,左右調試了一下,問道:“緊嗎?”
“不緊。”
“可會漏光?”
“不漏。”
村長笑道:“那就請仙君擊鼓吧,什麼時候想停了,你就儘管停下來。”
楚晚寧道:“好。”他執起木錘,在皮麵上敲了敲,然後靈活地打擊出密實鼓點,嘈嘈切切錯錯雜雜。
他被蒙了眼睛,沒有覺察到墨燃隔著篝火投來的目光,那樣複雜紛亂,那樣迷離怔忡。
墨燃看著他,星火飛揚著,像是橘色的螢火蟲散入黑夜,他看著黑夜裡那個白衣委地的男人,目光一寸一寸,尖刀般劃過楚晚寧的額頭,鼻尖,劃過他的嘴唇,下巴。
黑布裹眼的楚晚寧對他而言,有著莫名的誘惑,但這一次墨燃沒有任由這誘惑隨隨便便地溜走,他仔細咀嚼著,舔舐著。
他在裡頭嘗到了情愛的滋味。
他又一次感到內心的震顫,他又一次確認……沒有錯。
他對楚晚寧,是有愛意的。那種愛意和師徒之情無關,和恩情更是八竿子打不著邊。
他隻是純粹地愛慕他,渴望他,想要他。
他……
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愛著楚晚寧。
是愛。
他竟是那樣糊塗,那樣偏執,他竟是那麼傻,那麼瞧不清。
他竟直到今日,才終於醍醐灌頂。
他是愛著楚晚寧的。
這一節想通透了,一直以來積壓在腦海的那一層封土終於崩裂,很多曾經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曾經他得不出的答案,都在這姍姍來遲的愛意裡,紛至遝來。
可他還沒來得及品舐,來不及深思。
就聽得“咚”的一聲,鼓聲停了,餘音如漣漪擴散。
那一隻草環不早不晚,就在此時,落在了他的膝頭,他怔怔拾起,一抬眼,看到楚晚寧正鬆了口氣,單手摘去了黑色的綁帶,睜開那雙月華流照的鳳眸,純澈無暇地張望過來。
他也好奇,想知道自己停歇鼓聲時,花落在了誰家。
於是他對上了墨燃的視線。
楚晚寧:“……”
墨燃:“……”
沒什麼比他在偷看你的時候,你也偷看了他更尷尬的了,兩道目光交錯,彼此都有些閃躲。
但楚晚寧很快就不躲了,因為他忽然驚覺,墨燃那張英俊挺拔的臉龐上,此刻正籠罩著懵懂複雜的情意,越過金星繚繞的篝火,越過熙熙攘攘的人潮,就那麼筆直地、滾燙地呈露出來,不加掩飾,也掩飾不住。
楚晚寧微微睜大了鳳目。
“墨仙君好運。”村長笑著,去拉墨燃上來。
墨燃猶豫一會兒,按著規矩,把編好的草環戴在了發間,他黑眸子很亮,但人卻有些不知所措,他戴好了發冠,小心翼翼地又看了楚晚寧一眼。那張曬得黝黑的俊臉,竟然就在這火光裡漸漸漲紅。
楚晚寧被他反常的舉動嚇到,於是眼睛睜得更大,圓溜地瞪著他。
在楚晚寧這樣不加掩飾的視線裡,墨燃低垂了眼睫,抿著唇不吭聲,瞧上去有些乖順,又有些靦腆。
好像是那種愚鈍的少年郎,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情竇初開,一切都顯得那麼笨拙,笨到有些可憐,又有些可愛。
楚晚寧:“……”
如果他剛剛還是驚,現在就可以說是駭了。
……他怕是要瞎了吧!
不然怎麼會覺得,這五大三粗的熊貨,忽然變得那麼矯情,像吃錯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