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想搶在湯冷之前,再多喝幾口。
這樣的話,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惡有惡報,被世人唾棄,被命運審判,被再次推入寒潭深淵裡,他也能憑這一口熱氣,獨自一人走下去。
“在想什麼?”楚晚寧問他。
“啊。”墨燃回過神來,輕輕應了,而後笑道,“沒什麼,吃飽了就喜歡發呆。”
楚晚寧看了他的空碗一眼:“喝完了?”
“嗯。”
“你好像很喜歡今天的排骨湯?”
“哈哈,是啊。”
楚晚寧就拿過了他的碗,說:“我再去給你添一點。”
他很快去而複返,果然端了滿滿一大碗肉湯,有些燙,放下碗之後楚晚寧拿手指尖焐了焐自己的耳朵尖,既暖了耳朵又降了手指的溫度。
他重新坐下來,說:“喝吧。”
“好滿一碗。”
“你喝慢一點。”楚晚寧道,“不夠還有的,沒人跟你搶。”
墨燃便被這最簡單的一句話觸動了,他捧住了湯碗,濃黑眼簾垂落,帶著淺淺鼻音,笑著應了一聲:“好。”
楚晚寧不知道,其實那一瞬間,墨燃儘了生平最大的努力,才沒有捧著那一碗滿滿的湯,聽著那一聲“不夠還有,沒人跟你搶”,落下淚來。
楚晚寧走了五年,他煎熬自責了五年。
五年後,他的師尊跟他說,慢慢來。
墨燃心裡忽然很痛很痛,他越離楚晚寧近,就越覺得難過。其實很多事情若是不去留心,是看不出背後的情意的,但他如今用心看了,就看到楚晚寧待他是那麼寬容,那麼溫善,那麼好。
他上輩子竟糟踐了這樣的人。
這輩子何德何能,能再長伴君左右?
他的心在顫抖,在苦痛地掙紮,一麵覺得自己不配,覺得自己應該離楚晚寧遠遠的,覺得自己哪裡來的顏麵,竟還有臉對楚晚寧笑,對楚晚寧好?厚顏無恥!
可是,另一麵,他又無時無刻不渴望著——是不是就這樣了,能不能就這樣了,他們這輩子還很長,讓他一點一點地贖還曾經犯下的罪,好不好?
——
我一身罪孽,自屍山歸來。
我用前世滿是鮮血的手,捧起今生醇厚溫熱的湯。
我願餘生跪地不起,死後魂歸煉獄,隻是希望你……還願意捧盞,淺嘗。
“師尊。”
不知什麼時候,薛蒙來了。
墨燃回過神,其實自楚晚寧死後,他幾乎整日整夜都是這樣的自責與不安,在這樣的情緒裡浸泡久了,整個人都會顯得很沉重,對其他人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因此他一直都在努力調整情緒,最近一年,才稍微好了些。
但生活中偶爾有一兩個點,還是會觸到他,他還是會因為一句話,一件事,又陷入糾結和自我厭棄中。
他抬起頭來,看著薛蒙的時候,臉上陰鬱未消,倒把薛蒙嚇了一跳。
“啊呀,狗東西你乾什麼?這種眼神看我?欠你錢啦?”
墨燃自知剛才感情神遊,一下子收不回來,便勉強笑了笑,說:“吃撐了點,你有事情找師尊?那你們說,我出去透透氣。”
“彆啊,彆走,你坐著,這事兒跟你也有關呢。”
“跟我有關?什麼事情?”
薛蒙臉上的神情有些微妙:“說出來你可彆失落…”
楚晚寧道:“好了薛蒙,就直說吧。”
“哦哦。”本來還想賣關子的薛蒙一聽師尊發話,立刻道,“是這樣的,剛剛接到請柬,宋秋桐要成親了。”
墨燃悚然色變,臉上霎時血色全無。
但這戰栗並非因宋秋桐而起,而是薛蒙——這輩子墨燃很清楚宋秋桐是個什麼貨色,因此恨不能繞著她走,他跟她如今比清水還清,八竿子打不著邊。
可薛蒙……
薛蒙為何會認為,宋秋桐成親,自己會失落?
墨燃整顆心都揪緊了,他幾乎是在瞬間想到了前番一直作祟的那個假勾陳,那個一直沒有浮出水麵,藏得極深的幕後黑手。
那個人,也極可能是重生的,若是如此,那人便對墨燃的過去清清楚楚,對於墨燃前世的罪孽,了如指掌!
墨燃白著張臉,強做鎮定,不動聲色地望著薛蒙:“怎麼就和我有關?”
“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薛蒙神色有些怪異,說道,“今天儒風門來送婚帖,那位宋小姐,還專門托人給你捎了一份信。你要和她沒有交集,她寫信給你做什麼?墨燃,不是我說你,你什麼時候惹上的她?”
“…………”墨燃心緒難平,如芒刺在背,半晌才道,“寫給我的?該不會是弄錯了……”
“錯不了。”
薛蒙說著,從衣襟內摸出了一隻信封,拍到墨燃麵前的桌子上:“白紙黑字,寫著墨仙君親啟,秋桐拜上,還能有錯?”
墨燃瞥了一眼那信封,心如擂鼓,腦中已閃過無數念頭。
是宋秋桐的筆跡沒錯,可為何這輩子和宋秋桐萍水相逢,她會在大婚之前,給自己修一封書信?
薛蒙雙手抱臂,很是不高興:“你是要回去私拆,還是在這裡拆了跟我們一塊兒看?”
“……”
墨燃側過頭,見楚晚寧也正望著自己,劍眉微微蹙著。
“拆嗎?”薛蒙氣不過,他最看不慣亂搞男女之事的行徑,有些咄咄逼人。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橫豎都是躲不過的……
墨燃隻覺得陣陣發虛,伸出去的指尖都是涼的,他沒有作聲,沉默地拿過信箋,拆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