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你爹做什麼?你爹成天唯唯諾諾,溜須拍馬,他就是個廢物。你難不成要跟他學嗎?!給我坐下!”
“我不要!我不要!”
容嫣咬著銀牙,將不斷掙紮的南宮駟拖回座位上,可她一放手,南宮駟又要跑,最後容嫣不得不一抬手,轟然降下一道禁製,將他整個縛住。南宮駟跪倒在地,又是屈辱又是氣惱,猶如一隻籠中困獸,不住地喘息著。
“你放開我!我不要你這樣的娘親!你……你從來都沒有對我好好說過話,你從來都不關心我,就隻會罵我……你就隻會罵我!”
容嫣臉色紅了又白,嘴唇微微顫抖,半晌道:“你給我老實待在屋子裡,把逍遙遊通篇背出,明日我來檢查。要是再頑劣,我就……”
她說到最後,竟也有些茫然了,就怎麼樣?她其實並不知道,她素來鐵血手腕,性子駿烈,哪怕麵對自己那懦弱的丈夫,她都能毫不客氣地當眾訓斥,給他顏色看。
但南宮駟……她能怎麼辦?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是酸楚又是憤恨,又是傷心又是無奈,激怒攻心下,她不由地劇烈咳嗽起來,她是有舊疾的人,咳著咳著就嗆出了一口淤血,但她渾不在意,在南宮駟未及看到的時候,就拿手絹拭了,而後沙啞而鬱沉地開口。
“駟兒,你尚且年幼,這世上是非對錯,往往不是靠你一雙眼睛就能看清的。有時候待你寬容的人,未必就盼著你好,對你苛嚴的人,也未必就望著你壞。你爹軟弱無能,何況……”她頓了頓,沒有立即說下去,斟酌一會兒,放棄了這句話,轉而道,“娘親不希望你以後成為他這樣的修士,成為他這樣的掌門。”
南宮駟咬唇不語。
“你頑劣,課業不用心,這些都不算大事,但你怎能學會說謊騙人?我儒風門煌煌百年基業,便是一直堅持著君子風骨,才有顏麵立足於眾仙之巔。這些道理你爹從不認真教你,但我是你娘,他不跟你說,便由我來耳提麵命,一次一次跟你重複。哪怕你不聽,哪怕你覺得我苛嚴,哪怕你恨我。”
“……爹爹不跟我說,那是因為他把我當駟兒,他讓我開心,他便開心,你呢?!”南宮駟怒道,“什麼娘親,你隻把我當儒風門的少主,當以後的掌門!我跟你在一起,半天好日子也沒有!我不聽你說的!”
容嫣惱得厲害,雪白的臉頰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她以帕掩麵,又是一陣咳,而後喘了半天的氣,才嚴厲道:
“好。你不聽,我就一直講與你聽,講到你終有一日明白為止。”
“……”小孩子倔得厲害,乾脆拿手捂住了耳朵。
容嫣坐在椅子上,慢慢平複下來,但心口還是陣陣抽痛,她想起自己早年除妖時受過的傷,雖然每日吊著藥,但如今還是轉為沉屙,病的越來越重,再抬眼看燈燭之下稚子忤逆的模樣,不由地閉上了眼睛。
半晌,她語氣稍緩,說:“駟兒,娘親不可能陪著你一輩子。總有一天會無法再盯著你,無法再警醒你,隻希望你自己往後可以懂得……”
她忽然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她看到南宮駟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在她布下的禁咒裡縮著哭,她的孩子,那個一直開開心心,歡騰明快的駟兒,在她的打罵中,哽咽著哭了起來。
容嫣怔愣良久,緩緩站起,走到禁咒結界前,抬起手,想要解開,想要俯身抱起來,撫摸他紅腫的臉頰,親吻他的額頭。
可是她忍著,她最終仍是狠絕地立著。
她慢慢地把後半句話說完:“你自己要懂得……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我不懂,我不要明白,我……我……”南宮駟抬起淚眼模糊的眸子,朝禁咒外的母親哭著大喊道,“我討厭你!我沒有你這樣的阿娘!”
“…………”
那一瞬間,禁咒結界外,容嫣的臉龐是那麼蒼白,素來冷毅的麵目,竟好像是傷心欲絕的。
那張臉,這二十餘年來多少次在南宮駟的睡夢中出現,醒來時枕頭早已濕潤,那時候的自己就像一隻劇毒的蠍子,揮舞著螯,把惡毒的汁液用力紮進母親的心裡。
痛,真的痛。
曆經一生也不會緩釋,永遠無法與自己和解。
第三天,容嫣沒有來府邸看他,隻讓侍女給他送來了一繡著山茶花的箭囊,還有一封書信。
信上母親筆記端正肅穆,沒有太多好言語,隻說知道駟兒近日習武,喜愛弓箭,就繡了一隻背囊,給他拿著用。又說自己要和他父親一同去金成池,待回來之後,還會再好好抽一遍《逍遙遊》,望他莫要再貪玩任性。
他呢?
他是怎麼做的?
他餘怒未消,他心懷怨懟,他拿刀子把母親縫製的箭囊劃成了數片,他把母親的書信扔到了火塘裡燒成了灰,他撕毀了案上的逍遙遊在那四分五裂的決絕中年幼的孩子覺得好痛快。
他報複她。
他討厭她。
他要讓她知道,他永遠不會聽這樣糟糕的一個娘親的教誨,他絕不會妥協,他……
他齜牙咧嘴極儘惡毒,他心機費儘城牆高築。
他等著母親向他低頭,向他認錯,又或許……那時候的他,隻是在用他那些令人憐憫的惡意,想換來娘親的一句軟話,一個擁抱。
可他什麼都沒有等到。
認錯也好,擁抱也好,悔恨也好,溫柔也好。
他嚴陣以待洋洋得意,等著向那個女人再次宣戰,然後——
他等來了她的屍骨。
“儒風門掌門夜林遇襲,其妻以身相護,穿心而死。”
扶柩回來的時候,南宮駟呆呆地站在儒風門巍峨入空的城樓邊,白帛與紙錢飄散一地,他作為唯一的嫡子,站在最前麵等著,按習俗,長老摔盆,夫人的棺槨就可以跨過火塘,被抬回門派裡麵。這時候嫡子要跪地痛哭,以頭搶地,迎接母親靈歸。
可是南宮駟哭不出來。
他覺得那麼荒唐,一切都那麼的虛假,好像不是真的。太陽照在地麵反出刺目的白光,他陣陣目眩,惡心欲嘔。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該怎麼辦?他怎麼能夠接受……這輩子,陰陽相隔,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叮囑,是“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而他回答她的,又是什麼呢?
他不想記起來,可是偏偏那天恨的那麼深,喊的那麼刻骨,娘親的臉在結界外是那樣刺痛悲傷。
痛……
真的好痛。
他說,他這一生,對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的是……
我討厭你。
我沒有你這樣的阿娘。
靈柩扶到,長老在旁邊摔破了瓷盆,千人跪地哀哭,父親在棺木旁早已泣不成聲,而南宮駟隻是站在那裡,手中緊緊攥著的,是被他剪碎了的茶花箭囊。
鮮紅的花瓣,鵝黃的蕊,花上覆著雪,傲雪而生,好像她溫暖的指尖才剛剛觸碰過絹麵,點開這姹紫嫣紅。不知是不是她死前曾有預感,亦或是巧合,她繡的很仔細,花朵栩栩如生,好像要把那些她沒有說出口的愛意,把她餘生所有的叮嚀和囑托都繡在那一針一線當中,鎖在這隻小小的布箭囊裡。
南宮駟緊緊攥著它。
那是他的母親,他的阿娘,這輩子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