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吃最後一個饅頭的時候, 身後的門開了,墨燃捧著一堆東西走了進來,把那些東西都擱在了床上。
“師尊, 你外袍裡有些沒拿出來的符紙零碎,我都給你放在這裡了。”
他說完, 就低著頭又走了出去。
他實在是不好意思直接拿著錦囊去問楚晚寧,總覺得無論對方回些什麼, 氣氛都會異常尷尬。更何況楚晚寧的臉皮那麼薄,自己的嘴又笨, 萬一哪句話說錯了, 讓他不高興了, 那該如何是好。
墨燃抿了抿嘴唇,黑眼睛裡頭閃著灼灼光芒,有些意亂, 又很茫然。
他忽然生出一絲令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念頭——
難道,楚晚寧……
竟是喜歡著他的嗎?
墨燃被自己這大膽的妄念驚著了,忙搖了搖頭,低聲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 隻緣身在此山中,說的大抵就是如此。
如果這隻錦囊屬於一個墨燃毫不在乎的人,比如某個女修,那墨燃瞧見了, 定然心知肚明, 瞬間就能確定對方懷著的心意。
——如果不喜歡, 誰會揣著與另一個人的結發錦囊,一揣就是那麼多年?
事情原本是那麼簡單。
可是一碰上楚晚寧,墨燃就亂了。人都是這樣,越是在意,就越是容易胡思亂想,變得很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對方一個眼神,都能抓心撓肝地糾結半天,對方沉默不語,都能從那寂靜中,掘地三尺,小心翼翼地掘出停頓後頭藏著的含義。
這樣一來,哪怕再簡單的事情,他會反複琢磨,細嚼慢咽,品出很多七拐八彎的滋味來。
是不是自己弄錯了?
是不是自己誤會了?
是不是楚晚寧忘記丟掉了?
這種用腳趾頭想都能給出否認的問題,他竟能憂心忡忡想個半天。他一邊怔忡地出神,一邊心不在焉地搓洗著桶裡的衣物。水越洗越冷,心卻越來越燙。
墨燃忍不住抬頭,朝屋子那邊張望,糊著窗戶紙的回字形舊木窗子裡,透出熟金色的燭光,燭火搖曳,一暗一明,連帶著墨燃胸腔裡的那一株幼嫩新芽也柔軟地戰栗,拂動。
如果楚晚寧真的喜歡他……
明明曾經是那樣皮糙肉厚的踏仙帝君,卻隻將這句話想了一半,臉就已紅了。
墨燃覺得有點熱,也有點渴。
那是水解不掉的渴,能撫平降去他燥熱的,隻有屋子裡的那個人。隻有那個人口中的甘甜,才能讓他得到莫大的撫慰,得到片刻安寧。隻有那個人,那個他發了誓要珍惜,要守護,要敬重的男人。
在想到“要敬重”的時候,墨燃熾烈的胸膛裡仿佛被潑了一杯水。以往他控製不住自己,對楚晚寧萌生出強烈的渴望時,他都會這般警醒自己,指責自己。
但是今晚不一樣。
今晚的那隻錦囊,像是給他心中的灼熱,生生添了一把浸滿鬆油的枯柴,助長了他的野心。
要敬重。
他不斷地對自己說,可是杯水車薪,往日總能澆滅的念頭,此刻卻咄咄逼人地燒上來,把澆來的冷水瞬間蒸騰成絲絲蒸汽,熏得眼中一片恍惚。
於是墨燃震驚地發現,“要敬重”這個法咒,對自己,終於徹底地、完全地——
失效了。
屋子裡,楚晚寧最後一個饅頭下肚,想擦一擦手指,於是走到床邊,從那堆雜物裡拿出海棠手帕。
他歎了口氣,心道自己這記性真是不好,洗衣服之前也不知道先把裡頭的東西都取出來,倒讓墨燃看了笑話,也不知道他……
“嗯?”
還未想完,忽然在一堆符紙的遮掩下,看到根纖細紅繩。
楚晚寧心中咯噔,伸手想要去把紅繩牽出來看看,但手指頓在空中,竟是不敢往前,猶豫片刻,他收了手,探入衣襟,去摸自己最貼近心臟的位置。
一摸之下,倏忽色變。
他的合歡花錦囊,真的不在身上!
楚晚寧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僵了半晌,想起來了——那隻鬼司儀處得來的錦囊,他平日裡一直收在內襟,但薛正雍定的這件禮袍內衫的暗袋做的微微傾斜,錦囊柔滑,他怕一不小心就會弄掉,所以就收在了外衣的袋子裡。
再仔細端詳那一堆雜物,他更是如遭雷殛,動彈不得。
糖果之類的細小東西,都被擺在了最上頭,下麵是符紙,唯有那一根紅線,欲蓋彌彰地藏在最底下,藏它的人好像漲紅著臉,連連擺手在說:“我沒看見,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
半晌之後,楚晚寧屏著呼吸,懷著一線奢望,握住那根紅線線頭,將它從淩亂的符紙中抽出來。
……果然。
錦囊的紅線動過了,和他習慣係的方式完全不同。
饒是他再鎮定,白皙的臉頰還是迅速漲紅,耳根更是紅的像要滴出血來。他把紅線栓著的錦囊打開,裡麵那兩段糾纏了多年的墨黑發縷,就像在他隱秘盤繞了多年的心思,就這樣無遮無掩,落在了暖黃色的燭光裡,繞指柔間。
墨燃看了他的錦囊!
看完之後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錦囊埋在了雜物的最下麵!
這個認知讓楚晚寧的腦袋轟的一聲,血流洶湧,內心再是無法平靜,整張臉和燒紅了的炭火一般燙熱。
該怎麼辦?
墨燃是不是已經明白了自己深藏的心事?
……完了。
墨燃喜歡的人是師明淨,若是知道自己對他竟有情意,肯定會嚇到他,他們兩人之間如今溫和柔軟的關係,會不會就此土崩瓦解——楚晚寧腦海中一片馬亂兵慌,手中緊緊攥著錦囊,半天才稍微冷靜。
他希望墨燃不知道。
賭上他多年來清心寡欲的好聲名,他希望墨燃什麼都沒有發覺——按說漫長的暗戀若有朝一日能被心愛的人知曉,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是一種解脫。但對於楚晚寧而言或許並非如此。
他已經三十二歲了,早就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獨處。
在墨燃師昧那種芳華吐露,意氣風發的年歲,楚晚寧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他沒有想過如今三十多了,還能有機會與摯愛常相伴。心跡表露無疑是一段戀情的初始,但也未嘗不會以失敗告終,铩羽而歸。
楚晚寧把錦囊重新收好,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最終停在蒙塵的銅鏡前。
他抬起眼皮,往裡麵看了一眼,那鏡子許久沒用了,上頭布著一層厚灰,隻能照一個大概的影子。於是他抬起手來,將鏡麵擦拭,塵埃裡露出一張並不那麼完美的臉。
銅鏡上有一道劃痕,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眼角。楚晚寧眨眨眼睛,看著自己。
“好醜。”
他對著鏡中人,忽然很是氣惱,也很是沮喪。
“我怎麼能……長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