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和你一樣,吃火鍋的時候,兩雙筷子可以伸進一個熱鬨的鍋裡,不再是一紅一白,涇渭分明。
墨燃又點了些炒菜,可惜小攤子上不做精致的甜點,他就要了三罐胖瓷壺裝著的豆奶,而後坐著等菜上來。
周圍都是吃飯的人,男女老幼,烏發白霜,湯鍋的蒸汽滾滾升起來,鍋鑊的火光騰騰升起來,吆喝和劃拳,說笑與私欲,都在這鼎沸的煙火熱氣,菜香酒暖裡彙聚成一湖一海的溫柔。
人間好平凡,紅塵好熱鬨。
墨燃十五歲之前,饑饉難當,吃不到這些好酒好菜。
當了踏仙帝君之後,萬人之上,卻也依舊得不到這般真切的安寧。
現在都有了。
忽地火舌騰起,原來是掌勺的漢子掂鍋落菜,大火從大鍋內簇地卷了上來,映得那赤膊漢子渾身一層細膩的銅色油光,油鹽醬醋依次下,遒勁的臂膀筋肉抖動,一盤爆炒頃刻出鍋。
正是熱乎時候,立即端上桌來。
“油爆雙脆!”打下手的小二哥吆喝道。
前世的踏仙君,諸般佳肴討好不得,卻不知為何,竟被這“油爆雙脆”惹得笑出聲來,他修長十指交疊,點在線條流暢的下巴處,一雙纖長濃深的睫毛微微動著,五湖四海的光華都在此刻彙集於那兩簾墨色上,把黑暗,染得很明亮。
楚晚寧問:“你笑什麼?”
“不知道,就是很高興。”
楚晚寧就不說話了,但對麵那個英俊男人的笑容那樣迷人,莫名的,就讓他的心底也明快起來。
吃過飯,仰頭看了看天色,覺得似乎要下雨,但下頭的人們似乎渾不在意,依舊在有條不紊地消遣著這燦爛的夜晚。
他們走過一家燈籠鋪,墨燃忽然停下腳步來,站在那邊看。
楚晚寧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原來那老手藝人正在悉心地裱糊著一盞寶塔燈籠,有另一盞很相似的,也已經做好了,底下有座托,是河燈。
“老伯,勞煩,請給我拿這一盞寶塔燈。”
沒有問價,也沒有問墨燃喜不喜歡。
楚晚寧走過去,將金葉子遞給了耄耋之年,佝僂著身子在認真做燈的老人,而後把那盞河燈隨意地遞給了身後立著的徒弟。
“拿著。”
墨燃驚且喜,甚至還有些茫然:“給我的?”
楚晚寧沒說話,提著吃飯時未喝完的半壺酒,左右看了看,視線落在遠處的潺潺小河邊,他向那邊走去。
燈火一明一暗,複又灼灼亮起,燈花璀璨,贏得浮屠莊嚴。
墨燃捧著河燈,喃喃道:“從小就想放一次,每年都沒錢。”
“是啊。”楚晚寧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最窮了。”
墨燃笑了。
河水在靜謐平緩地流淌著,楚晚寧不願下到石階上去,他懶,於是就那麼閒適地抱臂靠在廊橋之下,白衣道長靠著深黑色橋柱,握著係有鮮紅穗子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而後微微側過臉,簷角紅燈籠朦朧微光灑在他瓷玉般細膩的臉龐上,他神情淡然,目光卻有藏不住的溫度,就這樣看著河岸邊那個開心的、捧著河燈、手腳略顯笨拙的男人。
傻子,這有什麼好玩的。
但還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墨燃走到河邊,絮絮叨叨地和寶塔燈說了許多話,最後俯身將它輕輕擱在了河麵,一縷金紅光輝倒影在粼粼河水中,墨燃劃動了兩下水麵,送浮屠遠行。
那天,墨燃在漆黑的河邊立了很久。
不是節日,除了他,河上沒有其他人放燈。
隻有那一盞小小的寶塔燈籠,散發著微弱而固執的光輝,在漫無邊際的長夜寒水裡行遠,行遠,繼而變成一點顫動蕭瑟的星火,最後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見。
墨燃就默默地站在那裡,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看到了最後。
直到泱泱河麵,再也沒了光明。
下雨了,雷雨。
雨點打浮萍,敲叩粉牆黛瓦。
眾人笑著驚呼而散,冬季鮮少有這樣突然起來的瓢潑大雨,小攤小販們爭相拿褐色油布蓋住用以營生的鍋碗瓢盆、工具器皿,推著小板車匆匆四下逃散,去躲這場豪雨。
楚晚寧一時也有些木然,算來驚蟄雖已不遠,但此時還未出冬,這雨也下得太過焦急了些。
他站在廊橋下,雨打風吹,隻沾濕了他的一點點衣角,倒是墨燃匆匆地從下頭河灘跑上來,衣服都濕了,臉也濕漉漉的,眼睛也濕漉漉的,很黑。
望著他,有些溫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
“開個法術,自己烘乾。”
“嗯。”
如此大雨並不妨礙仙君們出行,尤其墨燃和楚晚寧這種宗師,一個小結界便能乾乾淨淨地回到死生之巔去。
但他們誰都沒有打開這個結界,而是並排立在廊柱下,在等雨停。
等了很久,雨勢沒有漸弱的意思,天地間都是霧蒙蒙湍急一片,方才還熱鬨非凡的夜市頃刻消散了,就像被這冷雨衝淡的水彩,打濕的墨畫。
墨燃說:“這雨好像沒打算停。”
楚晚寧淡淡道:“這雨下得,像是有病。”
墨燃哈哈笑出聲,笑了一會兒,轉過頭對楚晚寧說:“怎麼辦,回不去了。”
“……”
楚晚寧知道自己應當答他“你不修道嗎?”“你不會開個結界嗎?”“怎麼就回不去了。”
但是他沉默一會兒,不知為何卻沒有吭聲,但也沒有應和,隻這樣抬頭,看著茫茫夜雨。
他掌心微熱,蜷著的十指間,有些細汗。
正思索著應當如何回答,手卻被墨燃扣住了,他那微微的顫抖也好,微微的熱度也好,微微的汗漬也好,就都無遮無掩地,儘數落入了墨燃的手中。
墨燃望著他,半晌,喉結攢動:“師尊,我、我想跟你……”
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但心中酥麻悸動,也咽不落去。
到了最後,他黑眸子裡又濕又熱,一句話,說的熱切又含蓄,隱晦又狎昵,他低聲道:“我是說……雨太大了,今晚就彆回門派了,路那麼遠,會著涼的。”
楚晚寧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說:“我不冷。”
“那你熱嗎?”
“我也不熱……”
墨燃呼吸熾熱,胸膛起伏,未等楚晚寧答話,便握著他的手,貼在怦怦跳動的心口,小聲說:“我熱。”
雨打浮萍。
但楚晚寧從他眼裡看到了火,看到了熔流與仲夏。
這個年輕男人焦躁得幾乎有些可憐,又很可愛。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我們去最近的客棧,好不好?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