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傾儘努力,得到的卻隻有一世罵名。
手中利刃,心中抱負,竟敵不過哥哥舌燦蓮花,溜須拍馬。
他恨。
恨到深處無處可申冤,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指責他,唾棄他。
最終活人成了死人,死人成了厲鬼。
厲鬼從殘山恨血裡爬出來,要向這世上所有正人君子,討回自己應得的公道。
“這個瘋子而今不用多說,就是徐霜林,那麼故人是誰?羅纖纖的眼睛像誰?”
“長得相似又都姓羅……”薛正雍愕然道,“該不會是羅楓華吧?”
楚晚寧道:“我覺得應當是羅楓華。在金城湖底,徐霜林嘗試著珍瓏棋局與重生兩樣術法,珍瓏棋局是為操縱他人,重生是為了誰?他一共才帶走兩具軀體,南宮掌門的,羅楓華的,總不至於是為了南宮掌門。”
薛正雍喃喃道:“但是他複活羅楓華做什麼?羅楓華不是曾經陷害過他的人嗎?”
“人心難測,不可妄言。”楚晚寧道,“不過他帶走羅楓華的屍身,除了使之複活,我想不到彆的用途。”
眾人便都默然了,仔細思量,他們都覺得楚晚寧分析的確實不錯,可依舊是無憑無據。說到底,這些終究隻是他們的推論而已,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隻有此刻不知隱匿於何處的徐霜林自己才能回答了。
散會之後,墨燃思忖良久,當天晚上,他去暖閣找到了薛正雍。
薛正雍在查閱典籍,翻看一些與“噬魂蟲”有關的內容,希望能得到些追查徐霜林下落的線索。
“伯父。”
“燃兒?這麼晚了,還不去睡覺?”
“睡不著,有件事情想問問伯父。”
薛正雍抬起下巴,示意他落座。墨燃也不囉嗦,開門見山地問道:“伯父知不知道,羅楓華……也就是徐霜林的師父,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羅楓華啊。”薛正雍皺起眉,苦思冥想了半天,搖了搖頭,“我與他接觸得很少,具體也說不上來,大概就是……端正,剛毅,公正,寡言少語但脾氣其實很好,做事情也有魄力,不會拖泥帶水,他當儒風門掌門的那段時日,還曾派弟子來下修界伏魔除妖過。”
墨燃道:“所以總而言之,他除了謀篡了南宮家的掌門之位,其他地方都沒有什麼詬病,對不對?”
薛正雍歎了口氣:“對啊,豈止是沒有詬病,他根本就是個好人啊,我都想不明白,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對自己的徒弟下這麼狠重的詛咒。”
墨燃沉吟片刻,忽然道:“伯父有沒有覺得,你方才對於羅楓華的形容,有點像一個人?”
薛正雍愣了一下:“你是想說玉衡?……得了吧,玉衡脾氣哪裡好了。”
“不是,是另外的人。”
“誰啊?”
墨燃道:“葉忘昔。”
“啊……”薛正雍慢慢地,虎目睜圓了,三個字在他唇舌間無聲地咀嚼,再緩言道出,“葉忘昔……”
這個人寬仁而剛毅,堅韌而不屈,和記憶裡那個隻當了短短一年左右掌門的羅楓華,確實十分相似。
“像嗎?”
“……像。”薛正雍逐漸的就有些驚訝,因為葉忘昔與羅楓華性彆不同,年歲相差又大,在儒風門的地位也不一樣,所以他先前根本沒有把這兩個人擺到一起比較過,此刻被墨燃這麼一提點,才驚覺這兩個人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模一樣。
薛正雍越想越吃驚,塵封已久的回憶一一浮現,他甚至能模糊地記起羅楓華還隻是儒風門客卿的時候,穿著的衣服和葉忘昔慣穿的那一套都極為相似。
還有兩人的言談舉止,講話語氣。
甚至是拉弓的方式——
年輕時他也見過羅楓華挽弓,那次是慶賀南宮柳生辰,儒風門也邀請了薛家倆兄弟,薛正雍記得那飛雪連天之中,羅楓華隻三指緊勾弓弦,尾指繃起,箭鏃嗖的破空而出,劃破茫茫白絮,百步外的一隻雪妖兔應聲倒地。
周圍人都在誇他弓法了得,羅楓華隻是溫柔地笑了笑,隨意將弓箭反手一挽,挎在左手手臂上,指尖下意識地摩挲著弦身。
那是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自在逍遙,最後的收尾也與彆人那種威風凜凜、聲勢浩大的不一樣。
薛正雍在旁邊看了,覺得驚豔,心裡便記住了。
此刻忽然想起,天裂之戰時,葉忘昔和南宮駟一同使弓箭,南宮駟的羽箭淩厲,但薛正雍卻沒有太多印象,倒是葉忘昔,一輪飛羽箭用完,總是會習慣性地把弓挎到左臂臂彎,反手一挽,指尖亦是下意識地摩挲弓弦。
自己當時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似乎覺得那溫柔而流暢,瀟灑而自若的架勢,像極了某個人。
他猛地一拍腦門,說道:“哎呀,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簡直如出一轍!”
墨燃揚起眉道:“什麼如出一轍?”
“射箭的樣子,羅楓華簡直跟葉忘昔太像了,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墨燃看著薛正雍驚歎連連的樣子,不由地笑了,但是他說:“伯父此言差矣。”
“啊?哪裡錯了?”
墨燃道:“因果錯了。”
“因果?”
“嗯,不是羅楓華像葉忘昔。”墨燃歎道,“是葉忘昔,像極了羅楓華。”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的光澤很亮,他覺得自己這次終於可以確信了,一定沒有猜錯:徐霜林的重生之術,就是要複活羅楓華。
他雖然不知道儒風門當年的舊事裡,到底還隱藏著多少秘辛,但是兩輩子了,上一世徐霜林可以為了葉忘昔而死,這一世負儘儒風門唯不負她,為什麼?
他不認為徐霜林隻是單純的因為葉忘昔是自己的義女,就不忍心下手。
徐霜林這個人,看上去灑脫的很,說什麼“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給自己住的地方定個名字叫“三生彆院”,一副要把前塵過往都忘在腦後的德性,甚至給義女取名字,取的都是那麼赤·裸裸。
忘昔。
忘掉昔日的自己,故人,忘掉過去的仇恨,恩情。
但徐霜林卻在不知不覺間,把葉忘昔培育成了那個怎麼也忘不掉的倒影,把這個被人拋棄的孤兒,養育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這個殷切希望自己忘掉所有往事的人,卻或許自始至終,都活在了回憶的泥淖裡。
至此,墨燃心裡已隱約有了猜測,大約是因為自己也曾在黑暗裡瘋魔,他覺得自己對徐霜林舉止的預判,應當要比其他人更準確一些。不過,他的這些想法都不太方便與彆人說,隻能自己先這麼估摸著,靜觀其變。
第二日,翻遍典籍無果的薛正雍又召來的眾人,說道:“毒蟲異獸是孤月夜的長處,在儒風門舊址發現了噬魂蟲,不如先通報薑曦。”
璿璣讚同道:“天下第一藥師寒鱗聖手在薑曦麾下,讓他想辦法查,應當不會有錯。”
但楚晚寧卻皺了皺眉,問葉忘昔:“葉姑娘,你從小到大,可曾見過你義父豢養過任何毒蟲毒獸?”
“不曾。”
“那麼醫術與馴獸術呢?可曾涉獵。”
“他……隻養過一隻鸚鵡,其他莫說是異獸精怪了,便是普普通通一隻幼犬,他都沒有心思收留,醫術就更是薄弱了。”
楚晚寧聽完,對薛正雍道:“噬魂蟲一事,先彆告知孤月夜。”
“為何?”
“徐霜林既然不擅長醫術,也不擅長馴獸術,那麼喂飼驅使蠱蟲的就不一定是他,而多半是最後裂縫裡伸出來的那隻手。”
“你是懷疑孤月夜……”
“結論不可妄下。”楚晚寧道,“但謹慎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