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蒙跟墨燃嘀咕道:“這個接客馬搞什麼鬼?笑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該不會也是跟徐霜林一夥的吧,這是要請君入甕麼?”
“……不是。”
“你又這麼確定了?”
墨燃說:“九大門派的尊主和翹楚都在這裡,如今大家草木皆兵,他若是徐霜林的同夥,什麼都做不了,反而會暴露自己。”
“那他那麼高興做什麼?”
墨燃歎了口氣,說:“他是在高興發了財。”
“發啥財?他做的明明是虧本買賣啊。”薛蒙懵懵的。他和他爹一樣,都沒什麼生意頭腦,據說他小時候,王夫人給了他一片銀葉子,讓他去小販那邊兌開,結果他給兌回了一隻小風箏和三個油膩膩的銅錢,被坑的極慘,還偏偏覺得那風箏好看,自己是買了個開心,值得很。
他這種人,又哪裡能知道接客馬的心思。
所以想了半天,也還是愣愣地:“你是不是聽錯了。他剛才說要借我們馬匹,不是租我們馬匹。他分文不取,他——”
這時候,負責待客分房的山莊低階弟子來接應了,墨燃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由那穿著桃紅色小襖的侍女笑眯眯地引著他們,前往今晚暫居的彆院。
這一排彆院都靠山緣,一院可住六人。黃昏時分,墨燃站在自己廂房的窗前,眺望遠山寒黛,西湖煙波。
從凰山下來之後,墨燃就一直很焦躁,極為不安,此時關了房門,他終於把這種躁鬱完全表露了出來。他一隻手摩挲著窗欞,另一隻手則下意識地在把玩著掌心裡的某樣溫潤的物件。
江南的景致總是秀美的,但此刻的他卻無心欣賞。夕陽昏沉,若是有人此刻瞧見他臉上的模樣,無論如何不會相信他就是那個正派淳直的墨宗師的。
這是一張屬於前世踏仙帝君的臉。
陰鷙的。
殘陽刺進他淺褐色的眼眸。
暮色裡,墨微雨麵目豹變。
徐霜林背後的那個重生之人令他不寒而栗,他覺得自己脖子上好像架著一把刀,刀刃都貼上他的皮,刺破他的肉了,血已滲出。
但那個人不用力砍下去,而他也回不了頭。他根本看不清是誰立在自己身後,隨時隨地,會要了他的性命。
他心裡很亂,他總覺得自己的重生的事情恐怕瞞不了太久了。
如果決戰那天,便是真相抖露之日,他該怎麼辦?
伯父伯母會怎麼看他?師昧會怎麼看他?薛蒙會怎麼看他?
還有楚晚寧。
楚晚寧……
若是前世之事暴露,楚晚寧會有多恨他?會不會從此之後,不願再瞧他哪怕一眼?
墨燃心亂如麻,越想越覺得冷,冷到骨子裡——
“……啪嗒。”
忽然一聲響,手中把玩的那個東西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怔忡恍惚地拾起來,淡淡瞥了一眼。
那小玩意兒上粘了點灰塵,看來桃苞山莊的這間彆院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了,打理的也不勤快,地上都有些灰……
頓住。
墨燃的臉色猛地慘白。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玩什麼了——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漆黑溫潤的棋子。
珍瓏棋!!
墨燃悚然色變!
他前世,臨死前最後兩年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心情極度複雜,極度煩躁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將靈力聚在掌心裡,凝成一枚小小的黑子,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把玩。
他的這個習慣,當時讓宮內的很多侍從都心驚膽寒,墨燃無意中聽到過宮人在討論過這件事,他們都覺得,他定是慍怒了,慍怒了,就要做棋子,要殺人,要把活人煉成傀儡。
“好害怕陛下隨時會把手中那枚棋子丟出來。”
“說真的,我寧可看他玩死人的頭蓋骨。”
“你們有什麼好怕的,我可是陛下的近侍,天知道我有多少次腿都軟了。陛下做個棋子,要耗費多少靈力,他總不能是做著玩吧?他肯定是有目的,或者要發泄啊……萬一發泄到我身上,那我該怎麼辦……”
墨燃對此很是無語,但又有些好笑。
他並不理解這些嘰嘰歪歪的宮人是怎麼想的,憑什麼一副篤定的態度,來揣測他的內心。
其實他做這些棋子,並沒有沒有任何意義,這隻是踏仙帝君的一個私人癖好,就那麼簡單。但自從聽到宮人的議論,他有些時候也會玩心忽起,佯作要把手中的珍瓏棋朝某個婢子打去,嚇得那些人連連告饒,腿如篩糠,他麵上冰冷如故,心裡卻暗自覺得逗樂。
那是他生命最後的兩年裡,僅有的樂趣。
他已經很久沒有凝過珍瓏棋了。
似乎是下意識地想要與曾經的自己割裂,自重生起,墨燃就再也沒有施展過這個法術。
轉眼七八年都過去了,他以為他自己都要忘了那套心法,那套口訣。
可原來他根本逃不掉——
罪惡種在他的靈魂裡。
墨燃盯著那枚黑子看,手掌不住顫抖……
他忽然絕望極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誰。是踏仙君?還是墨宗師?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是在西子湖畔?還是巫山殿前?
他忽然又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他在發抖,不住地發抖,那小小一枚黑子映在他眼眸裡,像沉重的夢魘,像黑漆漆的血汙,他頭顱內有個猙獰的聲音在不住狂笑著,嘶吼著:
“墨微雨!墨微雨!你逃不掉!你逃不掉!你永遠隻能做個惡人,你隻能是厲鬼!你這個災星!災星!!”
擲地有聲。
“篤篤篤。”忽然門被敲響。
墨燃猛地驚醒,冷汗涔涔。他把棋子緊攥於手中,回頭厲聲道:“誰?”
“是我。”外頭的人回答,“薛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