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進過了先賢堂,見過了南宮長英,他愈發確定了自己的欲望與野心,是的,踏儘諸仙,為尊天下,什麼都可以握在掌心裡,什麼都能拿捏把握住。
他再也不會是當年那個撫屍痛哭的孩子了,他再也不會讓喜愛的人在他麵前死去,在他麵前腐爛,肌膚生白骨,昔顏朽成泥。
再也不會了。
百年之後,他也將成為像南宮長英那樣的天神,受人供奉,高山仰止,白玉為身金粉彖字。
不,他會比南宮長英更好,他的死生之巔,會遠勝當初的儒風門,而他,修真界的第一位君王,也會比南宮長英那個拿不起放不下的偽君子更教人歎服、更教人稱頌。
罪孽?
他不信南宮長英沒有罪孽,能締生出儒風門這種怪物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個舍生取義,一身正氣的浩然君子?
不就是“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嗎?漂亮話誰不會說?他墨微雨死前,大可以找人替他想出些精彩絕倫,令人交口稱讚的醒世恒言,大可以找溜須拍馬之徒替他撰寫史書,過往黑暗一筆勾銷,從此他踏仙帝君也是“心係蒼生萬民、一舉霸業宏圖”的聖明之主。
當真好極了。
沒有什麼結局,會比這個更好了。
“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一聲微弱的呢喃卻如驚雷,炸響耳畔。
墨燃驀地從回憶的泥淖中拔身,但他眼前還是一片星火淩亂,他抬頭望向結界內,已被南宮駟用穿雲之箭洞穿胸膛的南宮長英。
和當年那尊玉雕一模一樣的臉。
有人在驚呼:“南宮駟都傷成那樣了,怎麼能拉得動穿雲弓?!”
“那弓是早就備下的嗎?!”
“瞧啊,弓上有附著著的靈力……不是南宮駟的!是、是……”
沒有人說下去。
但眾人都心知肚明。
是南宮長英的。
能控的了穿雲神弓之人,唯有南宮長英。
那弓箭上,有南宮長英死前留下的最後一道靈流。
烈火在南宮長英的胸口迅速蔓延燃燒,穿雲之箭紮在他的心房,火勢瞬間擴散到了全身——
但屍體是毫無痛覺的,南宮長英的身軀在火焰之中顯得那樣挺拔,麵容顯得那樣安詳平靜,甚至是從容不迫的。
墨燃聽到旁邊薛正雍在喃喃:“他早就預料到了?……他……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了麼?”
不……
不會是早就預料到的,這不過隻是巧合而已。
墨燃觳觫,瞳孔擰成兩道細縫——
這隻是巧合而已!
可是他又如何能夠說服自己?能掙脫珍瓏棋子的掌控、早已斷去的經脈,甚至埋藏在蛟山之中,不曾隨葬的神武穿雲、還有穿雲上注滿了靈力的弓箭。
……若非精心安排,又怎能做到這步田地。
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他曾以為他們是一樣的,他曾以為這世上所有傳奇的英豪,都不過生了一雙可以遮天的手,可以把一生的汙漬擦拭乾淨,穿上乾乾淨淨的壽衣,留下一片潔白,他以為南宮長英和他所見到的儒風門一樣,都不過是徒有其表,都不過是戴著張□□的惡獸!
他錯了嗎?
他看著在被燦爛烈火所包裹著的南宮長英,數百年前,那個與他一樣,靈力驚人,有通天徹地之能的仙長。
他錯了嗎??!
什麼都淹沒不掉罪孽,正史寫得再冠冕堂皇也會留下無法自圓其說的瑕疵,悠悠之口從來堵不住。
南宮長英是至善之人,拒不稱霸,亦不飛升——他曾以為那不過是權力巔峰之人對自己的粉飾與掩藏。
他錯了嗎……
什麼都埋藏不掉真相,就像沉積一冬的雪會消融,蒼茫白色褪儘之後,大地裸露出溝壑縱橫的臉龐,所有皺紋裡藏納的汙垢都無處可逃,陽光照下來,它們都在白晝裡嘶聲尖叫。
他……錯了嗎……
墨燃緩緩搖著頭,他緊盯著南宮長英,南宮長英也已抬起了臉龐,他依舊蒙著那繡有騰龍紋飾的黑色綢帶,沒有人可以瞧見他的眼睛,墨燃也瞧不見。
可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墨燃覺得南宮長英似乎在笑了,那黑色的綢帶之下有笑紋漫出,火燒不儘,水滌不掉,什麼都遮不住那淺淺一脈的笑痕,他在一片火海中,在熱烈的光芒裡,安靜地立著。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私一回,留下這一具殘身,常伴青山翠柏,後世英豪。
人間太美了,誰都不想走。
可是他亦清楚有時候不走不行,所以早已有過計較打算,斷經藏弓,未免日後軀骸為人所用,為虎作倀。
人間太美了,有花就夠了,不該染上血。
“太掌門……”南宮駟握著穿雲神弓,跪在地上,火光映亮了他年輕的臉,也映亮了他臉上的淚痕,“晚輩不肖……”
穿雲之火燒去了南宮長英體內的珍瓏黑子,他快要被燒成灰燼了,整個軀體都在火光中越來越淡。
完全得歸自由的南宮長英,問了南宮駟一句話:“儒風門建門,已過了多少年?”
他不過是具屍身,魂魄已不在了。
肉身裡能存留的記憶與意識並不多,所以要問,也隻能問這樣簡單的事情。
南宮駟不敢怠慢,哽咽著答:“儒風門建門,已曆四百二十一年。”
南宮長英歪了歪頭,這下他連唇角都有笑意了。
他說:“好久。”
那聲音渺然,像穿過山林泠泠的風,散落無蹤。
“我原以為,兩百年就會結束了。”南宮長英的嗓音溫和寬厚,流過蛟山草葉,“世間萬物均有壽數,壽數到了,非人力可續之。何況衰老終究有一日會被年輕所取代,破舊終有一日會被嶄新所取代。什麼東西用久了,都會變臟,變舊,有人將其丟棄,將其推翻,這是好事。駟兒不必自責。”
南宮駟驀地抬起頭,他因失血過多,麵色已如白紙一般,他嗓音微顫:“太掌門!”
“其實儒風門存世多久,並不在於門派矗立幾年,保有多少門徒。”南宮長英的身影幾乎已經淡的看不到了,聲音也越來越悠遠,“而在於這世上仍有人謹記,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他說著,衣袖輕拂,刹那間蛟山草木震動,藤蔓四起,將那些即將擺脫鉗製的屍骸,統統沉入了大地深處。
“記而行之,薪火已承。”
說完這句話,南宮長英的身軀便在烈火中,驀然離析破碎,化作點點流螢齏粉,金紅星光,飄散在茫茫山林之間。
軀骸已消,而,餘音未散。
結界內,南宮駟早已泣不成聲,結界外,葉忘昔跪了下來,她跪了,陸陸續續有人都跪下來,一世長英,南宮仙長——
生前死後,俱是豪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