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天宮前殿漫長的中軸步道上,腳下每一塊磚石都光可鑒人, 剔如薄冰, 映照著他的身影。
篤。篤。篤。
一步一步, 空蕩蕩的腳步聲在大殿內孤寂地回響。
但是墨燃並不孤寂,他並不是一個人, 他此刻站在望不見儘頭的儒風門祭祀前殿的步道中央, 兩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男人,女人, 老的, 幼的, 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
他站在中間, 這裡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他的左手邊,儒風門的屍首, 對不起徐霜林的那些人, 都成了卑賤之人,被淩遲,被割裂, 以各種刑法處死, 而後又複生, 複生又處死。而另一邊則是歌舞升平, 自在逍遙。
他甚至看到了羅纖纖, 那應該不是真正的魂魄, 而是彆的死屍用幻術做成的相貌,受黑子操控,和金成池那些蛟人一樣。
羅纖纖發髻挽起,此刻正和丈夫陳伯寰在一起,兩個人瞧上去安逸又悠閒。
他還看到了陳員外的小女兒,正坐在自己的哥哥與嫂子身邊,笑吟吟地和他們說著話。而羅纖纖則依偎著陳伯寰,聽到有趣處,她便以袖掩嘴,彎著眉眼笑得粲然。
這般景象美好夢幻,卻看得墨燃背後陣陣發涼。
他在這一條長長的走道裡踱步,這裡一半地獄,一半天堂,善惡被分的很清晰,他左邊是歡聲笑語,右邊是苦痛□□。
他往前走,好像在水與火,光與影中穿行,他往左看,百蝶紛飛花團錦簇,一道水流自梁柱後麵淙淙淌出,裡頭淌著的是清冽的酒,酒河旁邊,有人在悠閒地看書,有人在吟詩作賦,孩童嬉笑,女子醉臥理雲裳。
他往右看,鼎鑊滾燙,熱火烹油,一具具扭動著的肉身被澆上滾油,被拔舌穿心,人們互相詛咒,互相撕咬,眼裡閃動著野獸般的寒光。
他還看到了無悲寺的前任方丈,就是那個一手謀劃了靈山大會黑幕的老和尚,他被三個人圍繞著,每個人手裡都拿著把生鏽的小燉刀,正分彆割他的臉,雙腿和兄台,一刀又一刀,割下去的皮肉很快又複原,於是周而複始,那老和尚在不住慘叫著,但發出的隻是意義不明的咆哮——他那根造謠的舌頭早已被硬生生扯掉了。
墨燃越往前走,越覺得不寒而栗。
他甚至都不想往兩邊看了,哭,笑,怒,喜。
左邊有女人在柔聲念著:“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
右邊有女人在被惡狗撕咬,在尖聲嘯叫。
他的餘光一半看到光明,一半見到黑暗,這些光明和黑暗都是那樣絕對,就像棋盤上的棋子,黑白對壘,正邪清晰。
墨燃隻覺得頭疼欲裂。
他站在中間,他乾脆停下腳步,闔上眼睛,不願再去看這一幕幕九天與煉獄交融的情形。
他在原處,等著腳步沒他快的大部隊趕上來。
“落葉驚殘夢,閒步芳塵數落紅……”
“不!不要再這樣對我了!求求你!救我……救我……”
但兩邊的聲音不絕如縷,如同箭鏃,入木三分。
他聽到羅纖纖溫柔地在對自己丈夫說:“陳郎,院裡頭的橘子花都開了呢,我領你去看看,好不好?”
他聽到江東堂的前掌門秦氏在狀若癲狂地大笑著:“通·奸?哈哈哈哈,對,我就是與南宮柳通奸!我就是個蕩·婦,娼·婦,我就是一個□□,毒婦——我殺了自己的丈夫,我要當掌門——哈哈哈哈,你們都來看看我的真麵目啊,看我是個醜陋的賤人,啊哈哈哈哈……”
什麼都被雲集在一起了。
活人,死人。
真實亦或幻境?
是黑還是白,是善還是惡?
周圍的聲音漸漸如潮汐,潮浪起伏他似乎看到有兩條巨龍破水而出,月光照著它們森寒濕潤的鱗甲。
那是兩條惡龍嗎?
不,那是自己的兩個魂靈。
又開始爭鬥了,在咆哮在噴吐著龍息狠狠撕咬碰撞在一起。
地動山搖。
墨燃受不了這種瘋狂吵鬨,他捂住耳朵,卻仍堵不住兩遍紛繁雜亂的聲音,終於他無可忍受,他要抬手落下噤聲之咒。
他猛地睜開雙眼。
周圍的景象都消失了。
墨燃悚然。
他愣在原地——怎麼了?周圍的景象,怎麼就都消失了?
他在哪裡?
為什麼到處都是一片黑,一片無邊無際的黑……
是徐霜林設下的幻術嗎?
墨燃環顧四周,什麼都沒有,一片都是黑暗。
他走了幾步,試探著喊:“師尊?”
“薛蒙?”
“有人來了嗎?”
誰都沒有應答他,黑的,死寂般的黑。
饒是見過了無數風浪,這樣的黑還是令人悚然,他往前走,胳膊上直起雞皮疙瘩,他往前走……
忽然,他看見在前方很遙遠的地方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白光,那似乎是出口。
他往那個地方走去。
周圍忽然有人影顯現,一張張麵目並不是那麼清楚,但是他聽到那些人的囈語,潮水一般向他跪下去。
那些人在頌宏著,嗓音低沉,隆隆彙聚成河——
“恭祝踏仙帝君,壽與天齊。”
踏仙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