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在料峭風寒的石台上對視著。
在墨燃眼中,徐霜林的影子漸漸模糊,他看到的仿佛不是眼前這個肢體腐爛苟延殘喘的男人。
他透過徐霜林,看到了另一個影子,頭戴珠璣旒冕,身著黑金黼黻華袍,他看到了踏仙帝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我們來的路上遇到了南宮柳,他管你叫陛下,你給自己封了神。”墨燃道,“你成了這個天宮裡的帝君,執掌著審判的權力。你說什麼是對的,什麼就是對的,你說什麼是錯的,什麼便錯到離譜,生殺奪與都由你,這就是你的公平?”
徐霜林沉默片刻,而後冷笑。
於是墨燃看到踏仙君在冷笑,蒼白英俊的臉上覆滿譏嘲。
“是又如何?你也看到了,曾經我也信爾等正人君子,信所謂世間公平,可結果怎麼樣?”
他頓了頓,在神武之陣前來回踱步,眼睛裡閃動著激越的光:“是你們,把懦夫奉作英雄,把英雄踩在腳下。是你們,把努力當做糞土,把茅廁修成神壇。是你們,把諂媚看為友善,把傲骨看作架子——你們做儘了惡事把我踩到泥潭裡!!然後跟我說,我哪怕受了再多罪過,哪怕兄弟鬩牆飽受栽贓,哪怕衣不蔽體受儘屈辱——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再怎麼樣也不該把怨氣發泄到無辜之人身上——哈,簡直笑話!”
墨燃看到踏仙君的冷笑越來越誇張,逐漸變為獰笑。
“千夫所指的不是你,背負莫須有罪名的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說儘人間漂亮話!而我,我不過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求個天下有道而已。”
“……天下有道?”墨燃立在踏仙帝君的對麵,他問,“為了你自己的天下有道,殺了多少人。你自封為帝,腳下是累累白骨,滾滾鮮血,你難道就不曾有過一星半點的懺悔嗎?”
“有什麼可懺悔的。我殺了他們,但我自會給他們一次重生的機會,他們都會成為我麾下的棋子,從此所作所為皆由我所掌控,從此黑白一清二楚,善惡涇渭分明,這才是人間公道。”
墨燃沉默一會兒,說:“看來,你是真的把自己當做丈量人間的尺子了。”
“我就是這把尺子。”
徐霜林獵獵立在風裡。
他是眾人眼裡的南宮絮。
是墨燃眼裡的踏仙君。
他說:“你看看前殿,你竟不覺得漂亮?良善之人個個安居樂業,醜惡之人受烈火焚身,鼎鑊烹炸。誰捅過彆人刀子,就讓他引頸就戮補回來,一筆筆賬算得清清楚楚,血債血償,難道有錯嗎?”
墨燃:“你可真看得起自個兒。”
然後他聽到踏仙君回答:“我為什麼要看不起自己?在我看來,這便是最好的因果報應了。”
一時再無人說話。
眾人大抵都因徐霜林這一番瘋狂言論而感到震驚。
他們來之前,很多人都覺得徐霜林做這一切,大概是為了權力,為了私仇,諸如此類。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徐霜林竟覺得自己做著一切都是對的,為了公平公道。
但這世上,誰又能做那把最公平的尺子呢?就連神明後嗣天音閣都未必能做到。
墨燃站在原處,過了一會兒,他的內心總算恢複了一些平靜,他望著與自己對峙而立的踏仙君。
旒冕消失了,英俊的臉龐凹陷下去,變得焦黑。
他眨了眨眼,麵前的人是徐霜林,不是踏仙帝君。隻因徐霜林與前世自己的作為太過相似,他竟生出一種隔著時空,與自己遙遙對話的錯覺。
“好,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大殿內的棋子,你哪怕靈力供給不足,也要讓他們保留生前心智,你在這個天宮建了你自己的邦域,從此你是神是佛,是帝君陛下,你把世間一分為二,善歸善道,惡歸惡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公平了。”
他說著這一段話。
與此同時,他腦海中猶如疾風片雪,飛快地掠過許多與徐霜林有關的記憶殘片。
——前世,為了救回葉忘昔,一念之差,死於劍下的徐霜林。
站在三生彆院裡,赤著腳,笑嘻嘻逗弄著鸚鵡的徐霜林。
金成池邊,向自己兄長討要一片橘子聊作獎賞的徐霜林。
蛟山的橘子樹,心智回到幼年純澈時的南宮柳,無間地獄裡被搶回的羅楓華……一樁樁一件件串在一起,山呼海嘯般湧進他的思緒裡。
墨燃抬起黑沉沉的眼睛,那眼睛裡既無嘲諷,也無鄙夷,隻是那樣安靜地望著他:“我說的對嗎,南宮絮?”
“叫我徐霜……”
“不,你就叫南宮絮。”墨燃一步步上前,他看著那個肌骨潰爛的男人,他知道在場不會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南宮絮此時此刻所想,他們曾都是被逼上絕路的人,前世的踏仙君,這世的徐霜林,一樣的。
他洞若觀火,他緊盯著徐霜林臉上最細微的變幻不曾錯放。
他停下腳步,忽然垂眸。
“天那麼冷,地上那麼涼。”墨燃輕聲道,“南宮絮,你為什麼不穿鞋?”
徐霜林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但他很快便將閃爍的眼神重新凍得固若金湯:“我不穿我願——”
“你是不是很喜歡葉忘昔問你這句話?”
“……”
“那天我去三生彆院,第一次見到你,你就沒有穿鞋子。”墨燃道,“是她後來叮囑你讓你穿上去,你臉上那種心滿意足,恐怕你自己都沒有覺察。”
墨燃凝視著徐霜林的臉龐。
那是他在飛花島,看著對岸臨沂熊熊業火,滾滾濃煙時,心裡就在揣測的答案。
“南宮絮,你一直希望有個人注意到你光著的腳,希望有個人跟你說——”
一直笑吟吟的徐霜林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恐懼,他竟往後退了一步,鼻梁上皺,麵皮猙獰:“你閉嘴。”
墨燃自然不會閉嘴,他看著徐霜林,原本隻是揣測的東西,在徐霜林突然激烈的反應中,化為真實。
墨燃看著他,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徐霜林,而是前世那個在黑暗困頓中無處脫身的自己。
“把鞋穿上吧,地上涼。”
倏地如獵豹躍起,光影攢動神武爭鳴,徐霜林陡然暴怒撲上去拽住了墨燃的衣襟,那隻正常的人手和那隻腥臭的鬼爪同時攥住他,徐霜林眼裡充滿了血絲,他咬牙切齒道:“給我閉嘴!你給我閉嘴!”
“好,我閉嘴前,再多說一句。”
“彆說——!”徐霜林近乎是有些絕望的,他猶如被拔去了逆鱗的龍,血流如注,“彆說……”
“葉忘昔,當真像極了羅楓華。”
這一聲輕描淡寫,卻在瞬間抽空了徐霜林所有的力氣。
他啞然了,茫然立於地。
周圍一些曾經見過羅楓華,也見過葉忘昔的人都是一愣,他們在腦海裡回想著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沒有親緣,甚至在滾滾紅塵中,一個都已死去了,另一個才出生……可是這一提點之下,他們才忽然驚覺——啊,果真是如此。
葉忘昔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甚至是性格脾氣,語態神情,都和當年徐霜林的授業恩師羅楓華如出一轍。
徐霜林驀地撤回了攥著墨燃的那雙手,指爪獰扭,他把臉埋進掌心裡,肩膀微微顫抖。
薛蒙喃喃道:“他……他是在哭嗎?”
哭?
不會的。
徐霜林埋首於掌,良久後,他肩膀的抖動越來越明顯,指縫裡漏出扭曲詭譎的輕笑:“哈……”那笑容如同漣漪般擴大,他忽然放下雙手不無瘋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像?簡直無稽之談!墨宗師,你見過羅楓華嗎?你也就是在無間地獄開啟的時候,見過了他的屍身一眼,就憑這一眼,你說他們像?你未免也太自信了點兒。”
“既然你自己提了無間地獄,提了羅楓華的屍骸。”墨燃道,“那麼我問一句,他在哪裡?”
徐霜林眼神狠戾,笑容驀地擰緊:“什麼他在哪裡?”
“你的邦域之中,善惡懲戒,或沉或榮,都由你掌控。但你連南宮柳,最後都沒有舍得動手殺掉,你還解了他的淩遲果詛咒——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不過,既然他在,羅楓華沒有理由會被你舍棄。你靈力不支,要把魂魄獻給神武,但金成池桃花源與你交手數次,我知道你實力不至於衰微至此。”
徐霜林:“……”
“之所以撐不住了,除了珍瓏棋局使用太過,還有一個原因,那也是你這些年在苦苦修行的第二門禁術。”
墨燃頓了頓,那一刀終於刺落:“你的重生術,終於把羅楓華從十八層煉獄救回來了嗎?”
話音未落,徐霜林已麵如灰泥,他正準備說什麼,忽然間,他背後一直在流轉的那個黑漆漆的陣法騰起了一道白煙。
薛正雍百經沙場,反應最快:“不好,那法陣後頭還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