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楚晚寧會怎樣?憤怒?悲慟?怖懼?
他拭目以待,唇齒輕啟。
“三……好了,楚妃真是貞烈的很,也難怪踏仙君會要你要上癮。”師昧半開玩笑半是認真,“既然你不猜,那麼我們就來些粗暴的。你……”
“華碧楠。”
聲嗓冰冷。
師昧的手指微微一頓,原本欲解楚晚寧腰封的動作便凝住了,而後他笑了笑:“猜對了一半。繼續?”
“……”
他透出一種狐似的狡黠,這種狡黠在彆人身上或許會顯得猥瑣,但師昧是那樣優雅,無論什麼時候都如照水荷花。
他篤信楚晚寧不會猜到最後一層真相,他躊躇滿誌,他——
“我寧願你是真的死了。”
師昧臉上的笑容凝凍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問:“你說什麼。”
床榻上的那個人聲音很冷,沒有半點熱氣。
“上輩子,那次天裂,那場大雪。我寧願你是真的死了。”
師昧盯著他,備好的一腹唱詞,忽然無處傾瀉,竟成失語。
他已抬起一半的手就這樣懸於空中,並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忽然無所適從。
“師明淨。”一聲輕輕的歎息,卻如蜂刺蟄中了恍惚的人,“是不是你。”
“……”
雖然是疑問的句子,卻沒有一星半點上揚的語音。
師昧低垂睫簾,一時無人能瞧清他的神情。過了一會兒,他輕笑一聲:“我沒死,讓你失望了。”
他不想服輸,但語氣裡已有了些意興闌珊。
師昧道:“我確實就是上輩子來的師明淨。來自於你的前世,踏仙君的那個世界。與這輩子一直陪在你們身邊的那位小朋友,並非同一人。”頓了頓,“說話算話,給你鬆綁。”
他說著解開了捆仙繩,而後將手覆在楚晚寧遮目的綢帶上,略一用力,摘了下來。
桃花眼對上鳳眼,兩相對望,古井無波。
“問師尊安。”
楚晚寧心中已有準備,此時不過是愈發陰鬱,他看著他:“你還知道我是你師尊。”
聽他這樣說,師昧便溫柔地笑了起來,隻不過這時才方知他的溫柔之下,藏著的是怎樣一把鋒利的匕首。
“嗯,當然知道。君為我掌傘,我未曾忘懷。”
楚晚寧看起來很虛弱,但這改變不了他眉目間天生的狠倔。他就這樣盯了師昧半晌,唇齒啟合,字句碾碎,極冷:“你混賬。”
師昧笑道:“承讓。”頓了頓,複又問,“不過師尊是從什麼時候猜到我身份的?上輩子?”
楚晚寧不答,隻冰冷冷地望著他。
那眼睛裡確有憤恨,但最茂盛的卻是失望。
師昧思忖著:“不對,不會是上輩子。如果上輩子你已知道我就是華碧楠,你理當在撕開時空裂縫時告訴懷罪。”
他抬起睫羽:“是這輩子。或者說,就是不久前?……你在龍血山的時候,是不是多少聽到了我和墨燃的對話。”
“……”
“算了,這不重要啦。”師昧笑了笑,“反正不管怎麼樣,現在你都在我掌心裡了,再也逃不掉。”
楚晚寧愈發沉默。
其實三個徒弟裡麵,他最看不透的就是師昧。他當時願意收這個徒弟,是因為師昧恭順,溫柔,能急人之急,憂人之憂,能溫和地善待他人。這些是令楚晚寧十分佩服的氣度。他自己做不到,於是倍加欣賞,所以收了這個徒兒。
不過有些時候,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比如,薛正雍說師昧是自己在戰亂中撿來的孤兒,但師昧講起自己身世的時候偶爾會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那種姿態,很像是有人撒了謊,然後忘了細節。
還有些時候,師昧對事物表露出的態度會突然有些古怪——好像被馴化好了的猛犬,看似乖順,但隻要一聞到血腥味,就忍不住目露凶光。
不過觀察了幾年,從未見師昧有任何不義之舉,楚晚寧就覺得是自己眼花,是自己將花團錦簇,看成了青麵獠牙。
他這個人就像刺蝟,渾身都很尖銳,唯有腹部是柔軟的。
他把他的徒弟也好,把所有待他好的人,都藏匿到了柔軟的肚子底下。
關於師昧,他曾在信任與不信任之間徘徊過,他也曾有所保留,有所試探,但後來還是選擇了信任。於是刀子從刺蝟的腹部紮入,流了一地的熱血。
師昧盤問著:“以前的事情,你想起來了多少?”
“……”
又問:“你當年袖手旁觀不好嗎?何苦阻我。”
“……”
前世的惱恨太多了,終於今生可以叩問,師昧竟是不願停落,無休無止:“你為什麼最後不殺了踏仙帝君,還助他轉世重生?”
聽到最後一句,楚晚寧終於抬起眼眸:“他跟你不一樣。”
師昧微頓:“有什麼不一樣的。若說我心思歹毒,他又何嘗不是滿手鮮血?”
楚晚寧盯著他:“你下的蠱,你自己清楚。”
“那又怎樣?就算是我下的蠱,難道不是他殺的人?”師昧說,“前世你是親眼見到的,半壁江山的性命,薛正雍、王初晴、薑曦、葉忘昔……這些人是死在誰手下的啊?”
他慢條斯理地抬起手,瞧著自己十指修狹,指甲圓潤。
好一雙細膩乾淨的指掌,柔弱細致,纖塵不染。
師昧乜過眼,笑道:“難道是我嗎?”
“……”怒火騰燃,竟一時無言。
“我可不想屠儒風門,也沒想過要殺薛正雍。所以討債索命也不該找我。”師昧道,“我乾了什麼?不過就是給他種了朵蠱花而已。我活這麼大,還沒親手殺過人呢。”
師昧繼續笑眯眯道:“所以說到底,刀是他拿的,人是他捅的。跟我沒多大關係,那八苦長恨花不會給他帶來任何新的仇恨。他所有的欲念都屬於他自己,蠱咒隻不過能將其放大。若這帳要算我身上,我好委屈。”
他每說一句話,楚晚寧心中的惡心就增添一分,最後聽他竟覺得自己委屈,楚晚寧驀地抬眼,目如寒冰:“你有什麼可委屈的?”
“是他動的手,師尊憑什麼怨我?”
“他本身是個什麼人你不清楚嗎!”
師昧道:“他本身是個什麼人我當然清楚,不清楚的恐怕是師尊你。”
橘子有一縷白絲卡在了指縫裡,師昧嫌臟,掏出潔白的帕絹細細擦拭著,然後一一枚舉道:“墨燃為何會去屠儒風門?因為他心裡有恨。墨燃為什麼能殺薛正雍?因為他心裡有畏。墨燃為何會折辱你?因為他心裡有欲。”
師昧說著,抬睫瞟了一眼楚晚寧:“彆人捅他一刀,他做不到寬恕。彆人把好處給他,他做不到拒絕。美人當前,他做不到寡欲——這就是他的本性。”
楚晚寧咬牙道:“師明淨。你抹去他至純善念,將他心中恨欲擴諸萬倍,然後說他所作所為都是他本身欲念,你不覺得你自己很可笑嗎?誰的恨意放大極致後不會毀天滅地,你嗎?”
“那誰又讓他自己有仇恨?誰又讓他自己骨子裡有野心?誰又讓他本身有欲念呢?”師昧笑道,“有本事他心如赤子,什麼壞心眼都沒有過,那長恨花也掀不起什麼風浪啊。所以還是該怪他心思不乾淨。不過是個俗人而已。”
聽到這裡楚晚寧的臉色已非常難看,正欲開口再言,又聽師昧補了一句。
“人要為自己的欲念負責,這沒什麼好爭辯的。”
“……”
如果說先前楚晚寧還想與他說話,到了這句,卻忽然覺得什麼都沒必要說,也不值得說了。楚晚寧把臉轉了開去。
師昧見他神情,搖了搖頭:“師尊,你太偏袒他了。”
“……”
“在你眼裡,他做什麼都有理由,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你告訴我,我該理解誰。”楚晚寧冰冷至極,“你嗎?”
“……”師昧靜了片刻,笑著,“所以師尊還是喜歡他的?”
楚晚寧的目光猶如冰湖映月。
“所以,前世今生,我與師尊博弈兩輩子,哪怕贏了,也依舊比不過他。”
楚晚寧冷淡地:“你拿什麼與他比。”
師昧眯起眼睛:“你對我當真隻有這麼幾句評價嗎?就沒有彆的了?”
楚晚寧沒有立刻回他,看他神情,他似乎是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後他掀起睫毛簾子,極冷極靜。
“有。”
師昧就笑了:“是什麼?”
楚晚寧麵無表情道:“你不用跟墨燃比,你甚至比不過徐霜林。他至少尚存情意,敢做敢認。他不像你,華碧楠。”
到最後,他甚至都沒有再稱他為師明淨。
楚晚寧道:“你就是個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