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聽見有人在爭執。
一個溫雅沉和的嗓音,語氣卻很堅持:“給他施個避雨的結界。”
“沒有閣主命令,不可動懺罪台分毫。”
“隻是個結界而已。”
“愛莫能助。”
墨燃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身子挺拔的男子——不,不是男子,是葉忘昔,葉忘昔態度堅決:“行刑日還沒到,你們不該如此對他。”
“我們怎麼對他了?”有人皺起眉,“葉姑娘,你講話要負責任,天音閣按規矩辦事,是上蒼看不過他,要下這場雨,這不是我們加給他的懲罰。”
葉忘昔眼中閃著慍怒:“這還不是懲罰嗎?一整夜!昨晚一整夜你們就讓他這樣淋著?要不是我今天看到……”
下麵有碧潭莊的人路過,是甄琮明帶著一群師弟。
聽到動靜,甄琮明側目,冷笑:“哎喲,儒風門的暗城首領又在多管閒事啦?”
“替罪人撐傘,嗬嗬。”
周圍有人圍過來,眾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更有幾個女修翻著葉忘昔白眼,互相作低語狀——
可惜聲音並不低。
“聽說當初在儒風門,替葉忘昔出頭的那個黑衣人,就是墨燃呢。”
“什麼?我怎麼不知道……居然是這個惡鬼幫的她?”
“墨燃連養大自己的乾娘都殺,怎麼對葉忘昔這麼好。”
靜默一會兒,而後有人睜大眼睛,以帕掩口,變了顏色:“天啊,他們倆該不會是……”
是什麼?
很聰明,沒有人在此刻挑明了言說。但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又是惡心又是激動的神情。不負責的猜測太舒適了,仿佛一場持久而激烈的高潮,這高潮在人群中彌漫,在煙雨中擴散。
他們盯著台上的兩個人。
一男一女。
為什麼一個女的願意幫一個落魄頹喪的男子?她有沒有和他睡過?她肯定和他睡過,她肯定愛死了他,愛極了他在床上的纏綿悱惻,耳鬢廝磨。
好臟。
墨燃抬起眸子,看了葉忘昔一眼。他想說話,但第一次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隻得又咽了咽,而後才沙啞道:“葉姑娘……”
“你醒了?”
葉忘昔低下頭,依舊是當年溫和而端正的模樣。
“……你走吧……彆站在這裡了,對你不好。”
葉忘昔卻不離開,她帶了一壺溫水,她俯身,一麵夾著傘,一麵卻解開壺口。傘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點東西……”
天音閣立時有人前來阻止:“葉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給予飯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觀者砸石毆打?”
葉忘昔雖沒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圍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子,額頭臉頰,也都是被砸過的淤痕。
她盯著他們,目光竟有點南宮駟的凶狠。
她的身上,也漸漸出現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閣不是秉公行事嗎?這就是你們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虧,便不再多言,為首的麵露尷尬,輕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葉忘昔就給他喂一些溫水。
墨燃低聲道:“何必……”
“你幫過阿駟。”葉忘昔沒有抬眸,“也幫過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宮他就……”
葉忘昔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她在顫抖,但她最後還是說:“誰都想活著。我總不會因為你想活著,就怪罪於你。”
“……”
“喝吧。”她說,“薛蒙來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攔著。我在這裡撐著傘,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韙,幫著我與阿駟。如今哪怕無人向著你,我也會幫你。”
她神情依舊是寡淡的,卻很堅定。
“我在這裡。”
她言出必踐,果然就這樣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閣不讓打開結界,她就掌一把傘,微微傾斜,替墨燃擋雨。
有她立著,拋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議論的話語卻越來越難聽。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獸。
好賴不分的女流。喪儘天良的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誰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個男人永無翻身之日,站在旁邊的那個女人早已門派零落,無依無靠。
罵得再難聽,誰會替他們計較?
墨燃這時才驚覺世上的勇士竟是那麼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猶如雨後春筍紛紜冒出。
那麼正直,憤慨,嫉惡如仇。
從前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裡。
天音閣審訊最是難得,恐怕十年都不會有個人能得此殊榮。
看熱鬨的人一波來了一波又走,回回蕩蕩,猶如潮汐漲落。有人說:“這個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現在看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居心,他還留宿在我們村子裡過,這麼個殺人魔頭,想想都令人後怕。”
“聽說他娘是那個段衣寒,你們知道嗎?”
“段衣寒?一曲難求的那個樂仙?”聞者吃驚,“那個姑娘不是人很好嗎?聽說有才學,又溫柔,為人高潔,心地還十分善良……”
立時便有人陰陽怪氣道:“你們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個婊/子吧?這年頭婊/子都能被誇作高潔,我看這世道真是變了,心中一點道德標杆都沒有。”
那被頂撞的男人有些不愉悅:“段衣寒是樂伶,又不是娼,她立身樂坊那麼多年,從來沒有接過任何花客——”
“你覺得她沒接過那是因為你窮啊,這種女人,隻要錢兩到位,還有什麼清白不清白的。”
這時候有人慨然出聲:“樂伶和娼·妓有何分彆?都是些不知自重自愛,寡廉鮮恥之人。這年頭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辯了,沒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說話的不是彆人,又是昨天那個抱著孩子來的教書先生。
今日他倒是沒有抱著自己孩子,而是捧著一摞書籍,身後跟著一群學堂裡的書童。教書先生微微揚起下巴,顯得極其清高。
有人認出他來,客氣道:“馬先生今日下課倒是早。”
“紙上得來終覺淺。”教書先生道,“今日早些放學,為的就是特意帶學生來親聲受教,見見世麵。”
他說罷,橫了一眼那個替段衣寒說話的公子,嗤之以鼻:“但沒想到居然能聽見如此驚世駭俗的言論,實在令馬某大開眼界,也當真為我上修界的風氣深感憂心。”
“對,馬先生說的不錯,先生真是道德楷模啊。”
“先生為人師表,用心良苦。”
方才勇於替段衣寒辯白的男人又羞又怒,但周圍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臉漲作豬肝色,也不好說什麼,拂袖憤憤去了。
這些話,墨燃聽來初時怒極,後又無力。
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聽著早已去世的母親在眾人唇齒之間變得腥臊不堪。
隻能由著那個臨死之前,還叮囑他“要記恩,不要報仇”的女人,被一張張黑洞洞的嘴巴嚼爛,嚼成妓/女,淫/婦,生出賤種的敗類。
堵不住悠悠之口。
葉忘昔忍耐良久,終於忍耐不住,她往前一步,欲與台下之人爭論。
但墨燃低沉地喚住她:“彆說了。”
“……”
“沒用的。”
葉忘昔回到他身邊,這時候雨已經漸漸停了,但她的傘依舊沒有收,好像這一把單薄的油紙傘能擋住什麼似的。
墨燃抬眸看了她一眼,半晌,沙啞道:“彆站在這裡陪我了,葉姑娘,你若是信我……便回天音閣內去吧,去找到薛蒙,找到死生之巔的人……跟他們說……”
他緩了一會兒。
此刻他便連說話的力道都是不足的。
“跟他們說,聽我的話,設法……儘快找到華碧楠……找到我師尊……”
提到楚晚寧,他的心便又是一陣絞痛。
楚晚寧在哪裡?
聽師昧的語氣,並不會傷害於他,可是他會被師昧帶去哪裡,會被強迫著做些什麼?
他不能深想。
“第一禁術是真的被解開了,要早做提防。”墨燃睫毛簌簌,“……我擋了不了第二次進攻……但一定還會有第二次……求你信我……我沒有彆的居心,我隻希望這一切能夠停下來。”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我不想再重蹈覆轍,再見到楚晚寧召出懷沙。
我不想再看到他一個人,以死難,補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