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了一會兒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在想。
其實,在拜入師門之前,他還很小的時候,心裡有個夙願,為了這個夙願,犧牲什麼都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麼,所以從來沒有感到自己做錯過。
可是有一天,時空倒錯,另一個紅塵中的自己風塵仆仆,忽然出現在了眼前。
他見到了十多年後的自己。
撇去驚訝和恐懼不說,少年時代的他,在第一次見到華碧楠的時候,最大的感覺竟是違和——他不知道是什麼將自己消磨成了這樣。陰冷,狡黠,鬱躁,孤注一擲。
但是,為了兩個人共同的願望,他最終答允了華碧楠的要求,步步為營,才終於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這些年,兩個紅塵的師昧各司其職,留在墨燃身邊的一直是他,而幕後操縱的則是穿越回來的另一個師明淨。
就像踏仙君和墨宗師判若兩人,他和那個師明淨其實也並不如此相似。因為各自經曆的不同,那個師明淨更像是工於心計的寒鱗聖手,而他則在時光的洪流裡,竟成了聖手棋盤上的一枚暗子。
如今回想,在華碧楠打破時空生死門出現之前,他也算是個心狠手辣的年輕後生。但他與華碧楠合作後,華碧楠一直在告訴他:要收斂鋒芒,要學會偽裝。
少年時代的他曾經為此和華碧楠大吵一架:“我受夠了,你要我裝到什麼時候?處處溫柔和善,步步忍氣吞聲。編排那麼多謊話與你裡應外合,誰記得住?”
當時他與墨燃一行人從金成池歸來,華碧楠對他在摘心柳麵前的表現並不滿意,就責備了他幾句,卻沒想到師昧的反應竟會如此巨大,不由一怔:“我隻是在提醒你要謹慎行事,莫要露陷。”
“你說得倒是輕巧。”他咬著嘴唇,“你讓我幾次三番去確認墨燃的心意,我哪一回沒有照做?你知道對一個並不喜歡的人獻媚有多惡心嗎。”
華碧楠似乎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經曆過的事情,我全都經曆過,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不知道。”
“但你經曆過的事情我卻沒有經曆過!”
“……”
“從你來到這個世上之後,你就告訴我,怎麼怎麼樣做是錯的,怎麼怎麼樣做是對的。可以,你是過來人,為了那個目的,我願意聽你的話,並為此付出全部。但是華碧楠。”師昧越說越激動,喘著氣,眼眶是紅的,“你最好清楚,你沒有立場來數落我。”
這是穿越以來,第一次與年少時的自己起這樣大的衝突,華碧楠臉色青灰,抿著唇不吭聲。
師昧道:“你在你的世界裡失敗了,所以通過楚晚寧遺留的生死門裂縫,來到這裡,想要從頭來過。但你要清楚一點,我不是你的棋子。”
“……”
“我是在為了我們共同的那個目的,與你合謀。”
華碧楠閉了閉眼:“你想多了,沒誰把你當一枚棋子。”
師昧的情緒還是很激動:“算了吧,從你感知到墨燃重生開始,哪一件事情我不是照著你的吩咐在做?是我一直在替你盯著他體內休眠的八苦長恨花!是我!”
“……”
“從無常鎮他第一次出現,你就急著讓我前去‘偶遇’他,到後頭你讓我端著小菜去探他口風,更彆說那些你讓我蓄意離間他與楚晚寧的事情。”師昧一雙桃花眸眼緊盯著華碧楠越來越難堪的臉色,“我演戲演的都快吐了!”
“這些事哪怕沒有我,你也會去做的。”華碧楠咬牙道,“你彆覺得是我逼你,這些事情前世的我一樣沒差可都做過。墨燃是八苦長恨花的宿主,隻有反複確認他的情感,才能探出他體內花蠱的情況,你以為你受的這些委屈,我就沒有受過?”
見師昧沒有立刻反駁,華碧楠又道:“前世,我做的事情幾乎與你相同,我也一直在偽裝,直到鬼界天裂,我以自己的死亡催生了他心中的恨意。那之後我才以華碧楠的身份重新開始生活。”
“……”
“我忍了那麼久,你為何才過這短短一年半載就已經承受不了?”
師昧驀地抬頭:“這還用問嗎?你是在為自己搏。我呢?”
華碧楠:“……你我有何區彆。”
“有區彆。如果可以,我並不想被左右。”師昧盯著他,半晌吐出後半句話來,“哪怕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可是遂心如意很難,即使內心有再大的不忿,在那天的爭執爆發後,師昧還是不得不向命運低頭。
他畢竟太年輕了,許多變故都不曾經曆過,而他又確實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後所求的究竟是什麼,所以他終會向前世的自己妥協。
他這些年,處處聽另一個紅塵的自己所擺布,活的比珍瓏棋子更像一個傀儡。若說沒有厭倦,那是假的。可每當心中躁鬱蓄積到極處,他又會不住地告誡自己:為了所謀大事,這些痛苦都不算什麼。
“什麼時候可以結束這一出戲。”這成了他最常問華碧楠的一句話,“什麼時候天裂。”
而華碧楠給他的回答,往往就像在花驢子麵前釣了根蘿卜:“快了,會比前世更快。”
他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等著,等的不厭其煩。
後來鬼界之門終於洞開,他滿以為自己可以如前世一樣,假死以解脫。卻不曾料楚晚寧卻在這一戰中身殞。
那一夜,他與華碧楠的矛盾爆發到了一個從所未有的地步。在緊閉的弟子房內,師昧砸碎了他麵前所有的青瓷碗盞,胸膛劇烈起伏著——
“你讓我還怎麼故作從容地裝下去?師尊死了,你算來算去,你算到了這一出嗎?”
華碧楠的麵色也極其難看:“這件事,你如何能怪我?你要怪也應當去怪墨燃,是他貿然行事。”他擱在桌幾上的手指緊捏成拳,幾乎陷入掌中,嗓音驀地淩厲,“是他害死了楚晚寧。”
“……對,是他。”師昧的眼眶通紅,卻極力不掉眼淚。他從小就被母親告誡,無論遇到什麼,都一定不能哭。
華碧楠也是一樣的。
“是他害死了師尊,那你彆攔著我,我現在便去殺了他!”
華碧楠驀地抬頭:“你瘋了?!”
“哦?”師昧喘著氣,頷首,眼中滿是挑釁,“你還知道瘋了兩個字?”
華碧楠咬牙道:“……保護好墨燃,淬煉他,控製他,這是我們做事的關鍵。至於其他,不是你該想的。”
“看,就是這樣。”師昧嗤地扶額冷笑,眼中閃動著激越的光澤,“你是寒鱗聖手,你可以在孤月夜隨著眾修士遙祭楚宗師,甚至隨心所欲地唾罵墨燃幾句——但我呢?你跟我說的又是什麼混賬話?”
“……”
師昧在椅子上落座,那神情幾乎可以說是鄙薄:“你今天來,交代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儘快確認墨燃體內的八苦長恨花是否完全失去了效用,是否還能挽救。”
他喃喃著,慢慢抬起幾寸目光,落到華碧楠灰白的臉上。
譏嘲地:“你竟讓我在這會兒和墨燃去告白?跟我說,絕不能讓楚晚寧在他心裡,取代我的位置?”
字句尖利如刺,刺向華碧楠,也刺向自己。
他嗤笑起來:“咱們倆之間,瘋了的究竟是誰啊。”
華碧楠驀地合了眼睛,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滾動,而後他說:“我無法可施。因為楚晚寧前世所做犧牲,墨燃體內的八苦長恨花原本就岌岌可危,如果它徹底被摧毀了,到時候再要控製墨燃,那就是難上加難。”
“所以你就把所有不是人做的事情都推給我去完成,是嗎?!”師昧再也忍受不住,驀地拍案起身,“師尊他才剛走……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
“你喜歡他,難道我就不喜歡嗎?”
師昧說完這句話,嗓音都不禁顫抖了。
屋內一片死寂。
最後他坐下來,以手加額,纖長的睫毛在掌心下不住地發戰。一時間誰都沒有再吭聲,窗外暴雨滂沱,天地仿佛都在這電閃雷鳴中如洪荒時皸裂。
良久之後,才聽到華碧楠輕聲歎息:“……阿楠,我對你不起。”
而師昧對此的反應,卻隻是木僵而森冷的一句:“彆叫我阿楠了。”
“……”
“我和你不一樣。叫我師昧,或者師明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