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一聲喝,那把金光暴烈的殺伐凶刃應召而出, 煞氣欺天!
眾人紛紛色變, 天音閣的高階弟子也被懾得往後退了一步, 但隨即仍硬著頭皮喊道:“不許後退, 不能錯放!”
“此等禍患怎能留著!必須斬草除根!”
雙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空氣繃到了極致——
“動手!”
聲如水滴,落入油鍋,刹那喧囂一片!隻見法咒和利刃從四方向刑場中央劈斬,而楚晚寧手擎懷沙,金光破雲錚錚格擋。他以一人之力,麵對著潮水一般從湧襲而來的修士,鳳目裡劍氣與血花交相輝映,鎮得他一張臉猶如修羅。
他護著墨燃,以一柄劍, 以血肉軀,以一條命,和從此之後所有的清白。
沒有人聽他解釋,沒有人願意放兩個絕境中的困獸一條歸路。沒有希望,沒有救贖,沒有信任,沒有光芒。
他們最後所有的東西, 隻剩下彼此。
“墨燃, 再忍忍, 我帶你走。”
忽然一道厲咒猛地擊中了楚晚寧的胳膊, 刹那間鮮血狂湧,傷口深可見骨。但楚晚寧隻是咬了咬下唇,便猛地一劍揮出——
“快閃開!”法場上的修士驚呼道,“閃開!!”
懷沙有驚天之勢,這一劍下去轟然巨響,沙石漫天,劍氣交錯縱橫,在地上劈出數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木煙離嗓音尖利:“楚晚寧!你眼裡還有沒有天道!”
“……”
見他不理,木煙離愈發震怒,厲喝:“你難道想公然與神嗣作對,違逆天意?!”
看席上也有人喊道:“北鬥仙尊,你收手吧。你要做修真界的重犯嗎?”
懷沙的爆裂煞氣下,周遭竟無人可立刻近前半步。
楚晚寧終於側過半張臉來,看了天音閣的修士們一眼,然後說:“……我已經是了。”
說罷,他咬牙負起奄奄一息的墨燃,把血肉模糊的男人架在自己肩頭,啞聲道:“彆怕,都結束了。我們走,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
可是他望向前方,在他麵前的此刻已是一條屍骨縱橫的血路。他殺了天音閣的修士,那些殘肢斷軀後麵還有更多紅了眼的死士蔓延上來。
家在哪裡呢?
他們無處可去了,隻有地獄能投。
他最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才終於得以脫身。帶著墨燃禦劍騰出九霄外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在微微地顫抖。他從來沒有奪去過這麼多無辜的性命,他身上此刻染著墨燃的血,自己的血,更多的是天音閣死士的血。
臟了。
臟到了骨子裡,再也洗不掉。
雲氣在眼前聚散,天地間茫然一片。
該去哪裡?
蛟山是斷不可能的,龍血山也不再安全……死生之巔……他怎有顏麵再拖累死生之巔。
“師尊……”
聽到耳畔這一聲喑啞呻/吟,楚晚寧驀地回頭,對上的是墨燃白如金紙的臉:“你……把我送回去吧。”
“說什麼胡話!”
墨燃卻隻是搖了搖頭:“你已經來找我了,你沒有不要我。”他十分勉強,也十分努力地擠出了一個笑容,儘管他的眼神光都已有些渙散了,“這就夠了……我是有家的……夠了……”
“送我回去吧,送我回去……你還有退路……”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睫毛也漸漸地垂了下來,可是他仍攥著楚晚寧的衣袖,不住地呢喃著重複,“你還有退路的……”
“沒有。”楚晚寧心如刀割,他反扣住了墨燃冰冷的手掌,將他整個擁入懷中,“我沒有退路,我哪裡都不會去。”
“……”
“我陪著你。”
若是從前,墨燃能聽到楚晚寧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一定會狂喜,會開懷,可是此刻他聽到這句話,他竟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他抬了抬手,可他儘了所有的力氣,也隻是抬了抬手而已。
大灘大灘的血跡已經染紅了他的衣衫,墨燃最終失去了意識,倒在了楚晚寧懷裡。
楚晚寧抱著懷裡越來越虛弱的軀體,再也不能忍耐,他也不確定他們到底有沒有甩離身後的追兵,不知那些人多久後會趕至,他帶著墨燃降落在附近的一個山坡上,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撥了幾次才胡亂撥開了墨燃的衣襟。
——心臟處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
腦內嗡地一聲炸開,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墨燃此刻的臉龐。
他忽然想到,前世,墨燃守了自己的屍骨兩年。
那兩年裡的日日夜夜,他會是什麼心情?
“你彆走,墨燃……”雙手交疊覆在他傷口前,將源源不斷的靈流輸送給他,渾身浴血的楚晚寧守著同樣渾身浴血的墨燃,像被獵人活剝了皮肉但還未死透的野獸。
在末日的餘暉裡,血融了血,肉纏上肉。
“你不能走,不是你的錯……從來都不是你的錯啊……”
墨燃墨燃,墨是黑暗,燃是光明。他一生尋求光明,卻終難逃夜色深濃。楚晚寧終於鼓起勇氣看了一眼墨燃的臉,隻一眼,就近乎崩潰。
那張臉已經一點活人的影子都不再有,白得可怕,儘是鮮血,眉骨處甚至還有斑駁舊疤——那是曾經被人砸過石塊的痕跡。
他再也忍不住,伏在墨燃身前失聲痛哭,錐心地疼。
這就是那個曾經在通天塔下,燦爛而蓬勃地纏著他,跟他說“仙君仙君,你理理我”的那個少年嗎?
為什麼……都是血……為什麼……再也沒有生氣,眉眼處不剩半點笑痕。
都認不出來了……認不出來了。
所以墨微雨究竟做錯了什麼?他的一生,竟要遭受這樣的苦難與折磨。
可能是因他無親無故,無依無靠,所以連命運也欺辱他。他在生活的夾縫中,那樣努力折疊出的笑容,最終仍被世人看作是一張麵目可憎的臉。
誰知階前朽泥塵,也曾芳菲四月中。
“……楚晚寧。”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咫尺遠的地方冷冷響起。
“你為了救他,竟不惜損去自己的好聲名麼?”
楚晚寧一僵,驀地抬頭,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逆著陽光,朝他緩步踱來。
踏仙帝君站在林木之間,眯著眼睛,正盯著他們細看。
“我原以為這世上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你的一身清白。”他慢條斯理地說,“想不到,你最後會為他臟了自己。”
他步步走近,玄色繡暗龍紋在陽光下瀲著幽光,刺著黑金虯波的赤舃最終停在了他們麵前。
幾乎是本能地,楚晚寧驀地起身,掌中金光驟起,天問隨召而出——他立在墨燃的前世與今生之間。
踏仙君眼瞳轉動,視線先是在金光鼎沸的柳藤上逡巡,而後不動聲色地重新落回了楚晚寧身上。
這個男人此刻就像是從鮮血裡撈出來的,渾身上下沒有半塊衣料是乾淨的,一雙鳳目眼尾濕潤,正複雜地迎向自己的目光。
踏仙君嗤地笑了:“他對你就這麼重要?”
“……”
見楚晚寧不答,踏仙君就又森冷道:“讓開。”
楚晚寧沒有動,他此刻腦中一片混亂,可他依然清楚眼前這個“墨燃”不過是一柄利器,一具空有血肉的軀殼。
這具軀殼嘴角的冷笑愈發殘酷:“怎麼,你以為你這樣杵著,本座就會拿你沒辦法?”
“……我要帶他走。”
“去哪裡?”
隻一句,就如尖刀入蚌殼。
踏仙帝君眼底閃著譏嘲:“楚晚寧,你捫心自問,這茫茫紅塵間,除了本座願意收留你,哪裡還有你的容身之所。……帶他走?彆可笑了。”
他上前,身手如疾電,驀地捏住楚晚寧的下巴,逼近。
“他身上最後一點沒拔乾淨的靈核是本座的。你也是本座的。你最好擺清楚自己的位置。”
話音方落,忽地金光暴起,踏仙君及時收手後掠,但臉頰仍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他隨意一抹,耳鬢邊已被天問抽開一道猙獰瘡口,黑色的血水順著麵龐淌落。
“……”踏仙君沉默半晌,陰鷙地抬起眼皮,臉上的神情竟說不出是狂怒還是欣喜,他鼻梁上皺,情緒和麵目幾乎都是扭曲的,“好,好得很。”
他惻惻地笑出聲來,一揮衣袖,黑袍獵獵如雲。
“想不到隔了那麼久,本座還能再與天問一戰。”抬起修長手指,自臉頰摸過,揩去血汙,踏仙君瞳色幽暗,緊盯著楚晚寧的臉,“本座,甚為懷念。”
身後墨燃命懸一線,多拖延片刻都可能回天乏術。楚晚寧縱使心緒再亂,也知不可與踏仙君多言。
“天問——萬人棺!”
踏仙君暗罵一聲,足尖剛掠起,地麵就已裂開千道口子,無數粗遒的柳藤從大地深處湧出,朝著他直刺而來。而另一些細軟的藤蔓則將昏迷不醒的墨宗師裹挾入腹,密密實實地護於柳枝深處。
踏仙君看著站在陣法中央的楚晚寧,幾乎要氣笑了:“你就這麼差彆對待?”
“天問,風。”
“……”
自己的質問卻隻換來了更猛烈的攻勢,刀刃般的狂風鋪天卷地,要說沒有怨懟,那是假的。
踏仙君盯著地上那個衣冠狼狽的男子,忽覺心中一陣久違的酸楚。也就是這麼一瞬走神,風刃劈至他的腹肋,他猛地吃痛,低頭瞧見汩汩黑血從那猙獰的傷處流出。
他又傷他……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楚晚寧從來都沒有將他放在眼裡過。
喉間陡起澀然,踏仙君那故作從容的笑容驀地擰緊,抬手低喝:“不歸召來!”
碧野朱橋當年事,又複一年君不歸……可是君歸了,又怎樣?君歸了,還不是與他刀劍相向,還不是為了這樣那樣的愚蠢原因,要他的血,要他的命!
突然恨極。
不歸與天問相碰,兩把神武都發出龍吟虎嘯。
兩輩子了。
離上一次這兩把武器的生死一戰,已過去兩輩子了。不歸刃柄上的鐫刻早已磨損,如同踏仙君和北鬥仙尊的昨日過往,都已殘破不堪。
金色的輝煌與幽碧的光芒在互相撕咬著,似是恨入血髓,又似入骨纏綿。在這明滅不斷的光影中,踏仙君緊緊盯著眼前那張臉。
血跡斑駁的,神情複雜的。
活著的。
心中暴虐得厲害,燒痛的厲害。
他咬著牙槽,忽然極不甘心地問了句:“為什麼明明都是我……你卻要為了他,與本座再行一戰。”
“……”
楚晚寧不知該說什麼,對著一具軀殼,無論說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
可是不知是光焰太刺眼,令人生出幻覺,他竟有一瞬,覺得踏仙君的眼神是那麼痛苦而孤寂。
竟像是濕潤了。
“他傷成這樣,你會難受。那本座呢。”踏仙君沙啞地,竭力陰狠的,但那不甘太茂盛了,他恨不能一把火將這些不甘儘數焚成灰,可是火燒起來,烈焰卻熏得他紅了眼眶。
“楚晚寧。你知道本座複生之後,看到紅蓮水榭裡,你連屍骨都不剩了……是什麼感受嗎?”
楚晚寧一怔。而終於忍不住將這句話說出來的踏仙君則合上了眼眸,臉上肌肉緊繃。憤懣與羞辱,苦痛與癡狂令他近乎發瘋,他忽地將全部靈力灌注入不歸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