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被說的有些赧然,有人確實在低頭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試圖把汙水全都往儒風門一個門派身上攬:“不錯,儒風門當年確實黑心了點,但那與我們沒有關係。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錢財也不過幾百銀,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幾百銀。”薛蒙忽地嗤笑,“道長,你去蜀中的鄉鎮看過嗎?”
“……”
“你去看看蜀南邊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腳下,你看看那些人怎麼活,然後你再來跟我說,你們‘隻’收幾百銀。”
玄鏡大師歎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頓了頓,卻話鋒一轉。
“然而,不論如何,死生之巔確實出了弟子修煉禁術一事。且還有長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閣法場,甚至為了脫難,殺害天音閣十一名修士。就這兩宗罪,死生之巔也是難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猶如黑雲覆壓眉間:“大師,天音閣當時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們是想要了我師尊和墨燃的命!我師尊不走,還要坐在原處等死嗎?!”
他性子猛烈,這句話脫口而出,卻立刻給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這話的意思,薛少主竟認為楚晚寧和墨燃做的沒錯?”
“殺了人還有那麼多道理,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此是非觀念,令人齒冷,我看這死生之巔,是當真不能再留了。”
聽到最後一句,薛正雍也是氣血上湧,傷處疼痛更是劇烈。他十指暗自捏緊,忍過這陣疼痛,而後盯著說話的那個人看,麵目變得極其陰沉:“這位仙長恐怕是在說笑。”
“他們沒有說笑。”
薛正雍眯起眼睛,尋著聲,緩緩轉過頭來,他喃喃道:“薑曦……”
從開始到現在,薑曦不曾出言汙蔑,但也沒有開口相幫。他一身淡青色繡銀線杜若華袍,立於殿中,看不出心情。
薑曦其實並不想趟這灘子渾水,但再不開口,恐怕場麵會愈發焦灼,所以他才動了動睫毛,抬眼道:“按修真界規矩,若有弟子修習禁術,無論該門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屬教官不利,監察無方。”
薛正雍臉色煞白。
薑曦接著道:“為杜絕後患,一經發現,此類門派當立時遣散門徒,強令鎖閉。這一點,薛掌門不會不清楚。”
確實不會不清楚。
但是,這一條規矩雖然擬定,百年來修真界卻沒有真正遵循過。
一個門派有多少弟子?每個弟子做了什麼乾了什麼,怎麼可能管得過來?回首前塵,無論儒風門、孤月夜、甚至無悲寺、上清閣,哪一家沒有出過幾個修習三大禁術的人?譬如懷罪生前就以重生之術而聞名——誰會因此去圍攻無悲寺,要讓方丈閉寺?
這條規矩說白了隻是為了約束,卻從來不去兌現。隻有今日這種情形,牆倒眾人推,他們害怕死生之巔藏有陰謀,才會抬出這一紙空文,逼著死生之巔倒派。
薛正雍沒有答話,隻是形容灰敗,盯著薑曦,似是被圍到絕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問薑曦:“你不覺得這很荒唐嗎?”
薑曦答:“我覺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無法可替貴派辨。”
“令文……”薛正雍驀地笑了,指節摩挲著座椅邊緣的獸首浮雕,閉目長歎,“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還是說嚴便嚴,說寬便寬,一點也沒變。”
薑曦似乎本身對這件事便心有抵觸,抿了抿唇,沒再多言。倒是旁邊其他幾個門派的尊主開始出頭,說道:“請薛掌門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巔。”
“觸罪當罰,薛掌門心中有數。”
“凡事都要按規矩來啊,你們鬨出了那麼多事情,難道還敢說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聲中,有人轉頭又對薑曦道:“薑掌門,我們來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鎮的狀訴,死生之巔這次是難逃其咎,你是眾門仙首,好歹再表個態吧。”
薑曦:“……”
眾人的視線俱集中在了他身上,薑曦眉宇低蹙,過了一會兒,緩聲開口:“貴派確實存疑甚多,而今時局動蕩,不可輕縱。薛掌門,死生之巔依律當作散派處置。若是今後你得了自證的證據,那也可以再……”
他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怒喝:“薑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薑曦生性散漫,向來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著做事,原本就心情惡劣,此時居然還被一個小家夥指名道姓地說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緒更差。他額角青筋微動,繼而眯起眼睛,“跟你講過很多次了,長輩說話,晚輩要學會閉嘴。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樣是少主出身的南宮駟,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聽他言辭刻薄,更是怒火中燒,一腳將自己麵前立著的那個修士踹開,徑直朝著薑曦撲掠過去,猛地拽緊了薑曦衣襟,將他狠狠摁在梁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無恨生的:“薑曦!!你還好意思拿我和南宮駟比較?你自己怎麼不與南宮柳比試比試?”
薑曦受到了冒犯,愈發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點你一句。放手。”
薛蒙渾然不加理會,他已被逼得有些瘋狂,咬牙切齒地繼續道:“在我看來,你比南宮柳更不配做眾門之首這個位置!你黑白顛倒,好賴不分!!你……你……”
眾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們從來不信有人會對一派尊主無禮至此。
他死死盯著薑曦冰冷的眼,銀牙咬碎。
“薑曦,你個畜生。”
這還了得,丹心殿瞬間炸了鍋。
“薛蒙!你放肆!你一個晚輩,怎麼和尊長說話的!”
“什麼天之驕子,修養都吃到了狗肚子裡!”
薑曦微微抬了抬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著薛蒙看了一會兒,而後慢慢抬起手,捉住了薛蒙揪著自己的那隻手,隻一用力——
哢嚓。
分筋錯骨的脆響。
“唔!”
“蒙兒!”
薑曦猶如棄置殘渣,冷冷將薛蒙甩到一邊,仔細撫平了自己衣冠褶皺,而後才開口。
不是對著薛蒙,是對著薛正雍。
“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出了個好兒子。”
薛蒙一隻手被捏到脫臼,卻仍怒嗥著要衝上來,但這回孤月夜的人可不會讓他如願,紛紛拔劍阻攔。
薑曦終於沒了耐心,眉宇間簇一團火,厭煩道:“散派。”
“散派!”
“死生之巔必須散派!”
黑壓壓的人群逼過來,沒什麼比恐懼一樣事物能讓人更團結,不同的嘴裡都在重複著同樣的意思——
死生之巔今日必須解散,此等魔窟,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