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曦沒有吭聲。薛蒙也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 薑曦才鬱沉著臉,神情極不自在地生硬開口:“你既然都聽到了。就不用我再說。”
“……”
“你去安頓後事吧,按死生之巔的規矩。”薑曦把目光轉開,他甚至不願再多看薛蒙兩眼,“你母親托孤於我。我會在山下等你。”
薛蒙動了動,但也隻是毫無意義地動了動而已。
他渾身的熱血都像是被抽空了, 隻是手指關節的兩三下活動,就耗儘了他全部的力氣。
薛蒙直突突地向幽深的丹心殿望去。地毯上的血跡在火焰的映襯下已不再那樣清晰了,但薛正雍還伏在地上。他不笑的時候,容貌就顯得有些蒼老, 皺紋都很鮮明, 鬢角也已生了白發。
而薑曦卻隻有三十歲不到的模樣, 永遠風華正茂。
薛蒙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
“你走吧。”
薑曦回過頭, 看到的是薛蒙孤零零的背影。
薛蒙說:“我不認你, 你不是我父親。”
言畢, 反手砰的一聲合了殿門。過了一會兒, 薑曦聽到裡麵傳來薛蒙喑啞悲慟斷斷續續的痛哭聲,撕心裂肺。
“……”
薑曦在寒涼的風裡站了很久,直至手腳冰涼,然後慢慢步下山去。
山腳下, 一眾修士都畏鳳凰天火, 大多散了。唯踏雪宮尚留了幾名弟子在, 其中就有梅含雪。
見薑曦出來, 因循禮數,這些踏雪宮小輩向他斂目行禮,低聲道:“薑掌門。”
薑曦覺得麵上肌肉僵得厲害,他抿了抿嘴唇,褐瞳轉動,落到了為首的梅含雪身上:“還不走?”
梅含雪溫雅且疏冷地:“等一故友。”
薑曦明白他指的是誰,說道:“他一時半會下不來。”
梅含雪道:“一時半會兒也是等,三四天也是等。左右無事,就在此留著。”他頓了頓,繼續說,“另外,薑掌門。宮主有句話,讓我帶給你。”
滿心躁鬱無從發泄,薑曦壓抑著問:“什麼?”
梅含雪作了一禮:“宮主決意不再盲從神祇後嗣天音閣,也不再與上修界眾門協同一致。薑掌門為眾仙門之首,從今往後擬票行事,不必再考慮我踏雪宮一門。”
薑曦靜了一會兒,臉上看不出神情:“你們是打算就此獨立於眾仙門之外?”
“孤立無援固然可怕。”梅含雪目光依舊春波盈盈,帶著微笑,但神情卻有些冷,“不過,盲從與所謂的神明信仰,才是最不可取的東西。”
薑曦盯著他。
他沒來由地覺得憤怒,覺得氣悶,覺得齒冷。
昔日他見南宮柳坐在這個位置,他隻覺得南宮柳許多決意都做的荒唐可笑。可當他自己真的走到這一步,他才發現許多事情竟是身不由己的。
處置墨燃,是他本意嗎?
盲目聽信天音閣,是他真心嗎?
這一次討伐死生之巔,他曾一力勸阻,但眾門反駁,他為眾仙之首,最後又能如何?從前他還可以率領孤月夜置身事外,有自己的態度。而當他步上尊位,當孤月夜成為天下第一大派,他卻發現自己已無處可以回寰。
他終究要成為下一個南宮柳。
薑曦閉了閉眼睛,不發一言,拂袖而去。梅含雪知書達禮,便在他身後又作一禮,淡淡道:“恭送薑掌門,江湖再會。”
他不回應,一身繡著金絲暗紋的青衣,頭也不回地朝著遠處走去。
昔日他於靈山即位,替代南宮柳昨日榮光,下麵掌聲鼎沸,歡騰熱鬨。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定會與前任不同,以為自己能憑一己之力,換日月天地。那時候他有野心、有熱血、亦有抱負。
可此刻他才明白。
原來那一日的掌聲,並不是在迎接一位雄才偉略的仙首。而是在為一個自由自在的魂靈送葬。
從此,江湖渺遠,天地浩大,容易相會薑尊主,再難尋覓是薑曦。
薛蒙將父母落葬之後,一直沒有離開死生之巔。後來天火熄滅了,梅含雪奉命上山尋他,最後在霜天殿裡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薛蒙,將他帶回了昆侖踏雪宮。
與此同時,踏雪宮宮主昭告天下,從此諸門決議,不必再支會昆侖,昆侖從此也不願再受修真界法例約束。就此,一刀兩斷。
再後來,薑曦召眾人於靈山,商議近日大事。會上,薑曦提議重大要案應經三審而定,即“公堂審”“眾仙門同審”“百姓審”,而不應聽信一家之言。
他雖尚未點明“一家之言”是指哪一家,但眾人已明白他是對天音閣的地位有所不滿。因此薑曦此舉遭到了強烈反駁——
“天音閣是神明所創,木閣主審訊用的是秤神留下的神武。沒有什麼能比天神更公正了。”
“薑掌門如此任性妄為,恐遭天譴。”
更有一些篤信天音閣,將木煙離一言一行奉作教條圭臬的保守派情緒激動,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在會上拍案而起。
“天音閣乃是修真界數千年來的光輝,多少的蒙冤大罪由他們洗清。整個修真界正是因為有天音閣在,許多人在作奸犯科之前才會猶豫再三。薑掌門,你是要熄滅修真界的這一捧聖火嗎?”
薑曦森然道:“依諸位之見,天音閣竟是個潔白無垢不會犯錯的地方?”
“天音閣立世千年,由神明所創,自然不會有錯。”
“我們修仙,都為死後可屍解飛升。薑掌門若覺得天上的神仙也會有錯,修真的信仰又在哪裡?”
持保守意見的人太多了,他們群情激奮,爭相為秤神留下來的天音閣辯護。到最後,薑曦麵色鐵青,卻也無力與之抗衡。
終是不了了之。
可是紙是包不住火的,真相終究要浮出水麵。死生之巔流散之後,亂象非但沒有減緩,反而愈演愈烈,三日後,蜀中開始大暴/亂。
第一個按捺不住的是無常鎮,一群布衣披麻戴孝,前往上修界天音閣前辱罵抗議。
“死生之巔什麼時候收受過童男童女?”
“天音閣哪裡找來的畜生!竟指死生之巔為賊!你們良心能安嗎?!”
“修仙修仙,閉著眼睛修仙!無常鎮就在山腳下,你們興師問罪時為什麼不敢來山下我們對簿公堂?你們找來的那幫沒心沒肺的叛徒,恩將仇報的走狗,無非就是為了給自己的暴行和醜惡找一個下手的理由!一群殺人犯!”
“請陳薛掌門清白!!”
之前在臨沂劫火中被救出來的上修界舊民,更是淚濕眼眶,滿目憤怒,嘶吼道:“栽贓陷害,居心叵測,你們根本不是人,是孽畜!是鬼!!”
有修士看不下去,持劍怒道:“說夠了嗎?天音閣乃神明所立,滿口汙言穢語,就不怕死後會下地獄?”
諸人沉默幾許,忽有說書先生拿著紙扇子,點著那天音閣門匾冷笑一聲:“下地獄?……那各位仙君且聽好了——”他清了清喉嚨,抑揚頓挫道,“天音閣,不如豬圈!”
諸人哈哈大笑,撫掌稱快。
有公子歎道:“先生,這可是你說書十餘年,在下聽過最精彩的一段。”
“不錯!天音閣不如豬圈!!”
此起彼伏的喊聲響了起來,那修士氣的麵色如豬肝,打也不是,罵也罵不過,原地僵立半晌,臉色鐵青地拂袖離去。
由於這些人都是毫無靈力的百姓,天音閣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由著他們吵嚷。但沒想到從五湖四海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到了第二天,閣中弟子終於忍不住稟奏木煙離——
“閣主,廣場上已全是來替死生之巔鳴冤的百姓。您看,是不是該出去說些什麼?”
木煙離神色寡淡:“沒必要和他們解釋,這種人喊兩聲就會覺得自討沒趣,會離開的。”
“可是現在已經有……”那弟子囁嚅,“有上千餘人堵在門口了……”
木煙離微怔:“上千人?”
她從紅酸枝煙榻上娉婷起身,踩著厚厚的獸皮地毯,來到窗前。
眼珠往下,自鏤花軒窗向外看去,天音閣正門廣場俱是一片白茫茫。那些布衣百姓披麻戴孝,鹹集於此。有的在破口大罵,有的則端坐於地,一副打算在此生根發芽的固執模樣。
一痕褶皺在木煙離眉心凝起。
那親傳弟子在旁邊小心翼翼道:“兩天了,一個人都沒少,反而還越來越多。蜀中大大小小城鎮鄉村的百姓都開始往天音閣趕來。再這樣下去,我們找人做偽證的事情或許真的就兜不住,要暴露了。”
木煙離:“……”
“閣主,怎麼辦?”
木煙離抿了抿唇,尚未回答,就聽到背後一個溫潤如玉的嗓音:“兜不住了就不要兜了。”
珠簾璁瓏,師昧信步走進了暖閣,那弟子見了他,忙低頭行禮:“聖手前輩。”
木煙離則皺眉道:“你怎麼來了?不在踏仙君那邊守著?”
“靈核碎片已經全部融進他心臟裡了。但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醒。”師昧走到窗邊,淡淡往下看了一眼,“瞧上去是有挺多人的,他們可真閒。”
木煙離麵色微憂:“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如今都是靠天音閣聲望支撐著才沒有局麵失控,但我也不知還能撐多久。那些修士裡是有很多傻子,但也有不傻的。底下這群百姓再接著鬨下去,恐怕踏仙君還沒醒,情況就會發生巨變。”
師昧卻笑了笑:“木姐姐不用擔心。再怎麼巨變,天音閣也是穩當的。”
“怎麼說?”
“修仙,最終是想飛升成仙。總不至於在地上就得罪了天神後嗣。”師昧道,“其實死生之巔有罪沒罪,那些修士心裡難道不清楚嗎?是不是偽證,難道不明白嗎?”
“……”
“當時他們選擇了相信,是因為他們畏懼死生之巔有陰謀,畏懼墨燃的珍瓏局。是他們自己想鏟除這個門派,所以才會願意相信那麼數十個人的證詞。”師昧的手指撫上窗欞,淡淡地,“他們心裡門清。”
旁邊那名親傳弟子道:“可、可就由這些百姓在這裡嚷著,總也不是辦法,總也需要個交代吧。”
“所以我剛剛說了。兜不住,就不要兜了。”
木煙離問:“你什麼意思?”
“乾脆點,趕走他們。”
木煙離道:“……天音閣從不禁人直言,也不會無故趕人離去,你這樣做恐怕會引來非議。”
師昧淡淡地:“我剛剛不都已經說明白了?天音閣是對是錯,其實他們都已經很清楚。但他們一時半會兒並不會揭竿而起。而等他們轉過磨來的時候——我們的踏仙君就已經醒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吧?”
“……”木煙離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又覺得有些矛盾,最後還是閉了閉眼,回頭對弟子道,“去驅散他們。”
那名最忠心不二的弟子離去了,暖閣內就隻剩下了木煙離和師明淨二人。
他們倆站在窗邊,望著下麵的情形。
有天音閣的弟子魚貫而出,白金色的衣冠在陽光下漣漣生輝。那些白麻加身的百姓看到他們走出來,以為是終於要有了說法,紛紛起身。朝那群弟子圍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