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著楚晚寧瞬間白到極致的臉色, 師昧似是悲哀又似瘋狂地笑出聲來, 他重複:“是的,我父親活活吃掉了我的母親。活的……我那時候在附近, 聽到叫聲我跑過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急的直敲門我問娘親我說你怎麼了你怎麼了……沒有人回我。她一直在一門之隔的地方慘叫。”
薄唇輕啟, 師昧說:“門開了。”
死寂。
大概就像當年大門開啟後的死寂一樣。
滿嘴是血的父親。手臂撕裂肉塊模糊的母親。
猶如魂靈被劈開的孩子。
九歲。
父親已經瘋魔, 蝶骨族的血肉能助長人的修為,他因她快要病死,這是她合該償還給他的!
連同麵前這個孽種!會讓他遭到報應的孽種!孽種!
他把黏糊糊的手朝著渾身冰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宛如木雕泥塑的孩子伸過去, 眼神狂熱而扭曲。
師昧那時候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悲傷和害怕都沒有,他像是在瞬間被抽乾了,一個空蕩蕩的殼子戳在原處。
男人的手越伸越近,一滴溫熱的血落下來,正好落在他臉頰上, 像是淚痕。
他抬頭,茫然地看向這個陌生的厲鬼。
“爹……?”
“跑啊!”他身後, 華歸的尖叫撕心裂肺穿雲破霄, “阿楠, 跑啊!!!”
一條胳膊都被刀刃撕開, 腿腳的筋骨被打斷, 女人像蛆蟲一樣在地上瘋了般蠕動著, 醜陋至極的舉止,卻極力爬向自己的丈夫,想要拽住那個男人的腿腳。
“跑啊!!!快跑!!彆回頭!彆回來!!!!啊——!!!!!!!”
回應她的是男人猛地回頭一腳踩在她臉上狠命地往下碾。
華歸側過頭來,眼角有一滴金色的淚水淌落。
她竭儘全力道:“跑……”
哢地一聲。
喉管斷裂……
她說,跑。
於是從那天之後,師昧一直都在跑,每一天每一時辰每一晝每一夜,他都和當初發瘋般跑出天音閣,跑在茫茫山原間一樣地狂奔著,他奔逃,他受不了他要崩潰了。
他崩潰了。
無論逃到哪裡,無論過去多少年,他都能聽見母親尖銳可怖的嘶喊:“快跑!跑!!”
他從深巷阡陌跑至遼闊曠野,穿過金色的麥浪,從黑暗深處跑到黎明之箭撕裂寰宇,天地一片溫柔緋紅。
像血。
從她體內汩汩流出的血,從他嘴角緩緩滴落的血。
“啊……啊啊啊!!!!”
他無意識無意義地嚎啕出聲,鞋子早已掉了,腳磨破,爛了,礫石紮進去,血泡子起來。
金色的淚痕終於順著他的臉頰潸然不止,他像困獸般哀嚎著跑過衰草蘆林,淌過荊棘灌叢,腿腳全部被劃破。
他不敢停下來,他不敢去看哪條路是舒坦的他隻竭力地往最近的那一條跑著,他不敢停下來,會死的。停下來會死的。
他沒有停下來。
一晃十餘年,從沒有一天敢停下來過。
會死的,蝶骨族不回家會死的。
“我後來被薛尊主撿到……我怕極了,那時候天音閣主滿天下在找我的下落,我不敢說真話,也不敢哭。他問我是哪裡來的,我父母在哪裡,我就騙他……”師昧輕聲道,“後來,他帶我回了死生之巔……又過了幾年,有一個母親曾經救過的蝶骨族人終於設法找到了我,她一直在天音閣裡充當弟子,為了不被人起疑,當初進閣的時候她就親手毀掉了自己的臉……她逃過了我父親的眼睛,轉交給了我所有我母親的遺物。”
“我娘多年來搜羅的魔文記載,蝶骨美人席的名譜,八苦長恨花的蓓蕾,還有她曾經鑽研過的打開魔界大門的方法,厚厚的一筐篋。”
楚晚寧緩然閉上眼睛:“……所以,你就走了她曾經想走的路。做了她從前要做的事。”
“是,我繼續修藥宗之道,為了不引尊主懷疑,那些年我出山闖蕩時用的全是義名華碧楠。”
“華碧楠的聲望越來越高,高得甚至連薑曦都留心到了我,他向我伸手——我便做了與我母親當年一樣的事情。哪怕這個門派曾經把美人席當牲畜,哪怕它曾經拘謹了我母親那麼久,但為了在修真界儘快有一席之地,得到所有回鄉需要的東西,我答應了他。從此便有了兩個身份,死生之巔的弟子,孤月夜的藥師。”師昧頓了頓,“再後來,天音閣閣主死了,木姐姐繼了他的位置。她一直在找當年殺害自己養母的凶手……一開始我不敢再親信任何人,但在幾次試探口風之後,我終於決定去天音閣見她,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她。”
說到這裡,師昧微微一笑,儘管眼底仍是淒冷的:“如師尊所見……我沒有賭錯,她是站在我這邊的人。”
“……”
“她雖不是美人席,卻視我母親為生母,視美人席一族為自己的母族。這些年,她一直都在幫我。”
幫著華碧楠。幫著師昧。
幫著她同父異母的弟弟。
師昧講完了,他把殘瓷片碎片收掉,然後將鏡子放回乾坤袋。
外頭的雨像數萬年來蝶骨美人席枉死的魂,淅淅瀝瀝敲著窗戶,哀怨的,不甘的。那裡頭大概也有華歸,有師昧的母親。她在淒厲地喊著,跑啊……快跑……不要停下,不要回頭……
“沒有出路。”師昧最後埋著臉疲憊地挼搓著,嗓音微啞,“師尊,我們沒有出路。是人族滅還是我們滅,就隻有這個選擇。……我總不能選後者。”
仿佛末日,如同刺刀,閃電裂空。
嘩地急雨聲響,千軍萬馬蹄聲疾,樹葉被浸地油亮,在明滅刺眼的華光中東倒西伏。
忽地大門砰然打開,強風裹著驚雨卷入。
慘白雷光映亮了殿內回首的兩人,木煙離立在門檻前,她沒有撐傘,渾身淋得透濕,眼神顯得極亂。
“阿楠,還差最後三十個珍瓏棋,我們已經到魔界之門入口了。”
她還沒有說完,師昧就倏地站起來,手指尖不可遏製地微微發抖:“踏仙君呢?三十個珍瓏棋對他而言隻是一瞬間的事,快讓他做齊了然後……”他說到這裡,驀地住了嘴。
木煙離進屋了,此時方能看清她臉上除了喜之外覆蓋的更多的是怖懼:“踏仙君不知怎麼了,忽然昏了過去。而且他的心跳也……”
“也?”
“也極其不穩,靈核流正在崩潰,像是再也醒不過來——”
師昧陡地驚怒:“不可能!那是他自己的靈核,我調配過上千次,怎麼會忽然崩潰,怎麼……”
頓住了。
他忽然福至心靈,仿佛某一竅關卡打開,轟地一聲雷霆輾過九霄,在塵世傾塌般的巨響中,他慢慢回過頭,用仿佛見了鬼般的蒼白臉龐,轉向了榻上手腳皆縛的楚晚寧。
“難道……”嘴唇顫抖,啟合,“難道……是你做的?”
外頭的狂風暴雨聲襯得屋內愈發寂靜,靜得像墳塋,像黑沉沉的深淵。燭台的光影猶如招魂的幡帛,在幽怨而詭譎的舞動著。
在這片死寂中,楚晚寧閉了閉眼,而後睜開。
“……對。”他說,“是我。”
轟地一聲,雷霆仿佛要將雲霄炸成齏粉,地動山搖。大雨仿佛瀑布般狂湧而落。
師昧心下震顫,踉蹌著行了一步。
“你……你竟還能……”
“既然你跟我講了你的事情。楚晚寧的嗓音很低緩,“那我也跟你講一講我的。”
師昧:“……”
“前世,我靈核被廢,隻剩九歌之力,亦不知自己身世。所以我才會無力與踏仙君抗衡。”腕上金光驟起,隻聽得錚錚脆響,鎖鏈儘斷,靈符皆焚!
楚晚寧自榻上起身,抬一雙鳳目。
“但這輩子,他軟禁我的這些天,足夠我將咒法深埋他心底。”說這些話的時候,楚晚寧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悲傷,痛苦,憐憫,悔恨,什麼都沒有,死一般的平靜。
“法咒侵蝕得越來越深,最終會讓他靈流紊亂、心臟止歇。你的這柄神兵利器,還是會毀在我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