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蒙僵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他幾乎是力竭地喃喃:“對不起……”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沒什麼好對不起的。這種迷障很玄乎,你心事越重,它變出來的東西越嚇人。”
薛蒙抬起眼,猶帶些濕潤的黑眼睛望著他。
他其實很不喜歡和梅含雪說話,但此刻麵前的人就像一場虛妄中唯一真實而安定的存在,他不由地沙啞開口:“你呢?你看見了什麼?”
梅含雪沒有立刻回答,頓了片刻,才展顏一笑:“十餘年來禍害過的上千個姑娘。唉,好一場溫柔鄉肉帛陣啊,當真愁煞在下。”
“……”
正當這時,他們忽然聽得後殿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破聲。
梅寒雪眼神一冰,挽劍道:“走。”
薛蒙和梅含雪相繼跟上,越過暴雨滂沱的中庭,他們來到後殿,先看到一個白金色的曼麗身影遊上廊牙屋頂。那身影瞧見了闖入的三人,腳步一凝,眼珠垂下。轟隆隆一聲驚雷照亮她的臉。
梅寒雪沉眉冷然道:“木煙離?”
前方傳來一聲厲喝:“木姐姐彆理會他們,快逃!”
木煙離聞聲,雖有不甘,但還是迅速掠走。當薛蒙他們抵達時,後殿已是一片破敗頹唐,到處是殘木碎瓦,烈火舔舐著斷裂的房梁,絲帛羅幕都在熊熊燃燒,千絲萬縷的紅舌仰天吐信,黑煙翻滾如潮。
在這墟場中,兩個疾掠白影劈殺對斬,罡風濺起,星火爆騰!兩人的影子都快如閃電,疾速於空中對撞離分。
隻聽得錚錚金屬鋒鳴,金光藍光相繼閃過,轟地一聲磚瓦掀起,碎石沙泥中一根粗遒巨木如臥龍蘇醒,卷地高拔。另一邊則嘩地自破敗金磚下湧出一道靈力凝成的藍色浪頭,洶湧翻波。
人影嗖嗖,一左一右分彆立在了巨木之巔與浪潮頂端。
薛蒙陡然失色:“師尊!”
無論知道怎樣的真相,在危難中掛心楚晚寧,都已是薛蒙的本能。
梅寒雪則眯起眼睛,迎著那絲絲縷縷噴濺的水霧,喃喃道:“師明淨……”
那兩個打的暴風迭起的人正是昔日師徒楚晚寧與師明淨。
但蹊蹺的是師明淨渾身都被一層明顯屬於踏仙帝君的強大靈流所裹挾,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爬滿了黑色咒文,經絡更是暴突可怖。
薛蒙衝了上去:“這是怎麼回事?!!師昧,師——”
砰的一聲響,薛蒙被彈出決戰圈外,他勉強爬起來,隻見自己麵前已落下一道金色海棠屏障。
楚晚寧麵色極差,森然道:“彆過來。”
梅含雪上前幾步,站在薛蒙旁邊,他盯師昧那異樣強悍的靈力流,皺起了眉頭:“……奇怪。用的是他自己水係的招數,但散發的卻全是另一個人的力量。”
隻是稍一凝頓,楚晚寧和師明淨又疾電般錚錚交起了手,此刻他們倆的靈力都已完全釋放,那強悍的氣場逼得在場其餘三人竟是喘不過氣來。
北鬥仙尊足下柳藤翻飛,手中擎著金劍懷沙,劍光閃過,照亮他比劍鋒更厲的雙眼,他身輕如燕,猛地持劍朝師昧劈落!
“楚晚寧!!”
師昧的怒喝近乎扭曲。
“我兩世不曾殺你——你便這樣待我?!”
言畢轟地一聲,抬手結印,一道深藍屏障在師昧麵前陡然撐開,生生架住楚晚寧的攻擊。
然而仔細一看,卻能發現那道屏障不是憑空生出的,而是由一把無鞘陌刀格擋而生——是不歸!師昧身上流的全是踏仙君的暴戾靈流,以至於不歸都認錯了主人,竟聽他的召喚,為他效力。
楚晚寧眼底晦暗,他說:“不,你兩世都已殺我。”
金劍回抽,昳麗流光,師昧結出的屏障上已隱隱有了裂痕。但見楚晚寧淩空回翻,長腿朝裂痕處狠踹,借力後掠,緊接著將手中懷沙朝他擲去!隻聽得雷霆之聲暴起,天空中正好滾過隆隆黑雲,在這動亂九州的風雨雷光中,懷沙猛地貫/穿了師昧的結界!
師昧舉起不歸格擋,可他終究不是墨微雨。
他無法承載懷沙的力量,陌刀脫手而出,錚地一聲反插在地上。緊接著,神武金劍直刺師昧胸膛!
“唔……”師昧勉強避開,但避過了心臟要害,卻避不過其他地方,隻聽得刷的聲響,血光四濺,懷沙穿透了師昧肩背,鮮血淋漓地回到了楚晚寧掌中。
師昧猛地落回地麵,栽倒在殘磚碎瓦之中,卻還竭力地捂住傷口爬起來。
他目光中閃著極度的憤怒與猙獰:“你為何阻我!你阻我又有什麼用?!阻我死去的人就能活過來?阻我你們的日子就能舒坦?阻我這兩個塵世就能回到從前嗎!!”
楚晚寧自高處掠下,足尖點地,而後立在碎片廢墟中。
他渾身都濕透了,有傷也有血,神情淡漠,比任何時候都不像是楚晚寧。
他方才說的是真的。
八苦長恨花吞噬了他的愛人,所以他兩世都已死在了師明淨手裡。兩輩子。
“你做什麼都晚了!你知道你原本怎麼做就能阻止這一切嗎?!”師昧近乎是瘋了,他朝楚晚寧齜牙咧嘴地喝吼道,大雨在兩人身邊澆落,卻熄不滅恨火,“你原本就應該在前世打開生死門後,回到過去,殺了墨燃把他千刀萬剮屍體撕成一片一片燒成灰付之一炬粉碎掉!你該殺了他!”
“……”楚晚寧眼神冰冷。
“什麼從頭來過什麼救贖!笑話!就是因為你想救他,你不想殺他,我才能得到他重新強大起來的靈核!我才能重鑄踏仙帝君,才有了今日局麵!”師昧說著,居然哈哈大笑起來。
眼神如蛇牙,如蠍螯,如蜂針,毒汁汩汩。
師昧咬牙切齒道:“就是因為你……你做不到。你不是要阻止我嗎?要是你早些痛下殺手,那一切都結束了,還有我什麼事?!”
“是你連累了這兩個塵世!”
“彆以為你自己是什麼晚夜玉衡北鬥仙尊,你做了什麼?你什麼都沒做到!我就是利用你留下的時空裂縫才掌握了第一禁術的奧秘,才重新打開生死門的,毀了這天下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蛛網般粘膩,兀鷲般森然。
他顛來倒去,口角淌血,身上的魔紋正在一點點地褪去,但他不管,極力用最惡毒的言語侮辱麵前的人,詛咒麵前的人。
曾經的心動也好,喜愛也罷。
都在這暴雨中煙消雲散。
他大概是看低了楚晚寧,或者是看高了自己。從前自負滿滿,以為楚晚寧可以成為自己的掌中玩物,隻要鏈子栓緊了,養來玩玩也沒關係。不必要其性命。但此刻——
“若從頭來過……”桃花眼中閃著怒恨與寒光,師昧捂著鮮血淋漓的肩膀,“……我一定殺你。”
最後一點魔紋消了。
師昧身上的強悍靈流驟失。
躺坐在地上的,又變成了那再平凡不過的蝶骨美人席。
師昧微微喘息著,隔著雨幕,看著楚晚寧。
他方才已經用了最後一個殺招——借神。這招他曾經在重生後的墨燃麵前,在霖鈴嶼客棧的晚上,他就用過。
說是招式,其實不如說是吞了一種靈藥。那種藥是用踏仙帝君的血液淬煉的,可以讓他在一炷香左右的時間內得到墨燃的力量。
雖然那力量並非是墨燃真正的實力,總會差了一截,但許多必要情況下,也都夠用了。
這一次,他沒能在短時內擊敗楚晚寧,就意味著自己已黔驢技窮。
他很清楚。
薛蒙在旁邊看的頭皮發麻,也不知所措,沙啞道:“師尊?……師昧?”
聲音雖弱,但師昧跌落的地方就在薛蒙不遠處,他聽到了,於是轉過頭。四目相對,薛蒙腦中愈發空白。
師昧看了他一會兒,眼底忽然精光一閃,緊接著那張俊秀絕倫的臉上,就慢慢展開一絲淒楚的笑痕。
“少主……”
薛蒙猛地一震。
恍惚間,師昧的眼神還是昔日的眼神,麵目也還是曾經的麵目,他是那麼狼狽又那麼柔弱,什麼話也不多說,隻是朝薛蒙伸出手。
薛蒙就站在結界邊緣,隻要他情不自禁踏出一步——不,半步就夠了,那麼……
然而就在這時,插在一旁的不歸忽然迸發出強烈的華光!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全落在不歸之上,隻見這把百戰凶刃毫無征兆地突然淌出烈光,那光芒一會兒猩紅,一會兒幽碧,來回交錯十餘次,驀地爆發出一陣強流!
梅含雪道:“小心!”一把將差點步出結界的薛蒙拽了回來。
緊接著他們看到不歸裂地而出,升入暴風雨中,而後猶如一道璀璨流星,徑直朝後山禁地處疾掠!!
這情形,那些開始攻山,正與滿山棋子交手的修士們也都看到了,眾人紛紛吃驚:“那是什麼?”
“怎麼回事?”
師昧眯起眼睛,伏在地上看著後山處驟然彌漫的紅光,那紅光滲透了他的瞳仁,而後他掐起指尖閉目感知。片刻之後,師昧忽然明白過來,猛地睜眼,麵上竟有狂喜。
“踏仙君!!”
楚晚寧倏忽回頭,臉色煞白。
師昧縱聲長笑起來,眸中虎狼之光:“他沒死……哈哈哈……他竟沒有死!”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他從地上爬起,在眾人還未及反應時,點了自己好幾處穴位止血,而後血淋淋的衣袍一展,他已瞬間掠在了瓦簷之上,幾步騰躍,紮身園林叢中。
“師尊……”
楚晚寧不能停留,他轉頭看了眼薛蒙,對梅含雪道:“請你照看他。”自己騰飛掠地,緊隨師昧身影而去。
師昧身法輕盈,在輕功上並不輸給師父,兩人一前一後,師昧甩不掉楚晚寧,楚晚寧也一時擒不住他。兩人轉眼掠至了後山,但眼前的一切卻足以令人驀然駐步,驚駭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