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薛蒙立在疾風勁雨裡, 嗓音沙啞地厲害。他張了張嘴,複又合上,喉結滾了好幾番, 開口時卻是一句再謹順不過的:“弟子薛蒙,拜見師尊。”
簡簡單單八個字, 無人可訴十餘年。
薛蒙道完這句話,但覺人生百味儘數泛上喉舌, 竟是苦不堪言,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在他身後,梅含雪道:“子明, 凝神。”
前世的梅家兄弟二人,相貌倒是沒什麼變化,隻是各自眉宇之中都添了一絲穩重,靈力也遠勝當初。
“知你心緒動蕩, 但靈流總不能跟著一起動蕩啊。我剛剛瞧見青年時的你也來到這個世上了, 要是這一次再打輸了,你的麵子就要在自己跟前丟光了。快回神。”
“……”
薛蒙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莽撞無知的少年人了。他知道梅含雪說的對,所以縱使有萬般不舍, 他還是深吸了口氣, 將目光從楚晚寧身上移開, 重新投在了踏仙君那邊。
“你們是什麼東西。”踏仙君在法陣之中極其危險地眯眼,“趕著找死?”
梅含雪一怔:“怎麼回事, 他好像不認識我們了。”
楚晚寧在一旁調過息來, 說道:“他已經完全沒了意識。現在誰都認不出來。”
薛蒙:“……”
如果說, 剛剛隻是瞧見楚晚寧的人,他就已經心神激蕩。那麼此刻他再一次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這個後來隻能在夢裡聽到的聲音,薛蒙的淚水就再也忍不住,慢慢地盈滿了眼眶。
已經多少年過去了?
他不敢回首張看那些歲月,他怕稍作回憶,眼淚就會沒有出息地落下來。
其實光陰對他而言,過得很快也很慢,他還記得楚晚寧被俘的第一年,於死生之巔生死未卜。那時候,他一個人東奔西走,哀哀求援,但或許是因為他往日裡太過氣傲心高,上下修真界,竟幾乎無人理他。
後來,總算盼來了義軍集結,他迫切地希望能早一些救出魔窟裡的故人,可是眾人又嫌他莽撞自私,對其冷嘲熱諷。而那時候梅含雪因兵力部署,亦不在前鋒,他孤立無援,隻能自己上了山去。
可山上等著他的是什麼?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是行將就木的踏仙帝君,還有——紅蓮水榭,寒潭池邊,隨著踏仙君死亡而漸漸湮滅的楚晚寧的屍體。
近乎十年了。
他等了十年的人,成了一具屍首。那具屍首就在他麵前碎成了灰燼。
支撐他的砥柱就此消失,他隻能像個無助無措的孩子,跪在紛紛揚揚的殘灰裡失聲痛哭。
他來遲了,甚至連恩師的袖角都沒有碰到。
甚至,再也聽不著楚晚寧喚他一聲:“薛蒙。”
再後來,事情變得更可怖。
踏仙君死而複生,師明淨露出青麵獠牙,他們大開殺戒,人間徹底淪為鬼域。對於薛蒙而言,昔日故友死的死,變的變,少年時埋在桂樹下的一壇子杜康酒,再掘出來時,又有誰能與他同飲?
所以其實薛蒙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竟能將這十餘年後的第一眼,自楚晚寧身上移開。
“這次終於沒有來遲。”薛蒙道,“師尊,我來助你。”
就在這時候,另一個塵世的薛蒙也與另外兩個梅家兄弟一同趕到了——雖然清楚時空生死門撕裂後或許會見到些匪夷所思的人,但陡然瞧見十多年後的自己,還是讓那三個青年或多或少都是一驚。
青年薛蒙道:“你……你……?!”
而前世的薛蒙隻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裡有羨豔,也有悲涼。而後他低沉地笑了一聲,說道:“差點就忘了。原來,十多年前的我是這個樣子。”
“……”
“好傻。”
青年薛蒙沒頭沒腦被自己蓋了個傻子的戳,還沒反應過來,踏仙帝君的焰火球已經朝他背心擊落——
薛蒙一個側身,他原本不想用雪凰,卻在此時反射性地掣出這柄神武,勉強招架過攻勢,而後踉蹌後退數步。好不容易立穩了,怒喝著要朝踏仙君衝去,卻被一柄藍光流淌的佩劍攔住。
前世的梅寒雪立在他跟前,斜乜眼眸:“既然有我們在此,自是不必你們動手。”
梅含雪也笑吟吟地對十年前的自己說:“這個塵世捅的簍子,自然是這個塵世的人補上。不勞您大駕了,梅仙君風華正茂,正當盛年,若是被那苦大仇深團團包圍,後半輩子與我一樣過得無趣,那多不好。”
青年梅含雪:“……”
這個時候,三人困鎖踏仙君的法陣忽然劇烈震顫,梅含雪停止了戲弄曾經的自己,立即轉頭嚴肅道:“不好!他的力量比之前還要強上許多!”
楚晚寧道:“他體內重新融了一顆心臟。”
“!”
薛蒙傾力施法,手上經脈突出,他咬牙道:“我們能支持的時間恐怕比預料的更短——師尊,你得儘快折回去,殺了華碧楠!”
楚晚寧還未答話,青年薛蒙就問道:“殺了華碧楠?為什麼是殺華碧楠,不是殺這個……這個……”
他一時也不知該稱踏仙帝君為墨燃好,還是彆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