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大結局(2 / 2)

薛蒙其實是希望他說還有彆的事,最好直接告訴他“外頭忽然來了兩個神秘賓客說要見你。”,可是並沒有。

璿璣走了,合上了掌門臥房的雕漆朱門。

偌大的屋裡,薛子明一個人孤獨地站著,他站了很久,最後走到桌前,挑亮了燈火,去看那些厚厚的禮單。

禮單名錄按照送禮豐簡排了順序,富甲天下的孤月夜自然在第一位,單子上頭都是“焰羽翎”“靈鯨珠”之類的奢靡寶物,有些東西以前他連見都沒有見過,薑曦出手闊綽,也真是不差錢。

但對於這些華貴珍寶,薛蒙此刻並沒有心情多看,他嘩嘩地翻著冊子,試圖在其中尋找到楚晚寧和墨燃的名字——很多散修即使沒有來,禮物也會送到。這是薛蒙人生中極其重要的日子,如果墨燃沒有死,如果楚晚寧仍在這個江湖,那麼他們總會得到他即位的消息。

踏雪宮、火凰閣、無悲寺……

一頁頁翻過。

散修私人賀禮那幾頁更是來回翻了數十遍。

可是沒有。

到最後,薛蒙才靠在鋪著軟墊的紅木雕花座椅中,抬手疲憊地揉著眉骨。

沒有。

他的師尊,他的……堂兄,就真的像徹底歸隱了一般,在那日大戰之後,自江湖中銷聲匿跡。

外頭是一片笑語歡騰,禮炮鳴聲,死生之巔的尊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睫毛慢慢地就有些濕潤。

他確實是接受不了楚晚寧和墨燃對自己的欺瞞,無法再毫無芥蒂地與兩人相處,但不管怎樣,他內心深處還是掛念著他們。

建祭祀宗祠的時候,所有人都跟他說墨燃已經死了,可他固執己見,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有確切的消息前,那靈牌上的紅布如論如何他也不會取落。

其實他也知道,許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他嘗試著儘力去理解他們,但依舊無法釋然,一想到他們瞞著他的事情,他就心頭窒悶,五內糾結,甚至連一口氣都上不來。

他也知道,因為這個原因,楚晚寧和墨燃或許再也不會回到死生之巔——沒有哪對師徒之間的禁忌是能被真正寬容接受的。

但是,好歹給他送一封信吧……

好歹報他一聲平安。

薛蒙深吸一口氣,抬手遮住自己顫抖的眼瞼。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幽幽歎息,薛蒙一怔,猛地彈起身來衝過去,一把推開戶牖。

外麵此起彼伏的璀璨煙花映照在他臉上,他左右相看,不見來人。但窗外一株桃樹上卻懸著一隻狹長的錦盒。

薛蒙顫抖地伸手,渾身繃緊,將那錦盒打開。

此時“咻”地有一朵煙花升空,在舒朗夜幕中碎開千萬星辰。

晶瑩流淌的光華裡,薛蒙看到錦盒中躺著一柄新鑄成的窄細彎刀,銀柄長身,綴著的望舒晶石熠熠生輝……

是一把重新淬煉的龍城!!

薛蒙幾乎是栗然地將那錦盒揣在懷中,而後竟徑直破窗躍出,在後花園中一掠而起,喊道:“師尊!!”

空寂的掌門後院,回應他的是嗚嗚風聲。

他瘋了般地喚道:“師尊!!墨燃!!”

“出來啊!”

夜風清爽,吹在臉頰上又濕又涼,他在錦簇花叢中沒頭沒腦地疾奔著,衣袍和手臂被樹枝刮花了也毫不在意。

“你們出來啊!!”

聲音到最後都有了嗚咽。

哪裡都找不到人,薛蒙停下腳步,慢慢地彎落身子,蜷在地上喃喃著:“回來啊……”

耳畔隱約響起了吹葉聲,薛蒙一凜,循著曲聲方向望去——

然後他看到了,但那兩個人已經行的太遠,停在了渺遠的通天塔簷旁。飛翹雕獸的莊嚴塔角後麵,兩個昔日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倚一立。坐著的袖袂飄飛,膝頭擱著神武九歌,倚著的夜衣修身,指尖執著枚竹葉在鳴奏。

“我訪故人明月下,燈花人麵相映紅。一朝鳳雛啼春曉,萬頃河山清平中。總角藏釀君莫飲,經年歸來與兄逢。人生何必常相伴,遙以相思寄東風。”

這悠然琴哨聲回蕩於泠泠月色裡,飄向浩浩長空中。

一曲恭賀終了,但見得一陣金光閃過,楚晚寧的銜燭紙龍應召而出,兩人躍上龍脊背,就此乘風遠去……

後來,薛蒙在錦盒中發現了兩封字跡相似的書信。一封是楚晚寧的,一封則屬於墨微雨。

墨微雨的那封信寫的很長,講了後來的種種故事,告知了他先前的許多隱衷,並說明了他們之前因為還並不清楚世人對他們的看法,所以不願貿然出現,拖累死生之巔。至於這把新的龍城彎刀,則是這幾個月來他與楚晚寧想方設法取得材料淬煉而成的,或許能用的到。

而楚晚寧的書信則短得多,信上工工整整的幾行楷書:

尊主,玉衡心中有愧,故無顏與君相見。前路將長漫,望多珍重。龍城刀柄嵌了一朵晚夜海棠,可伴尊主一生。若他日尊主需取玉衡綿薄之力,儘憑差遣。

那天晚上,薛蒙對著“尊主”兩個字看了很久。

直到夜深了,觥籌散亂,萬籟俱寂,他也沒有回過神來。想到從今往後或許再也聽不到師尊叫他的名字,隻能聽到一聲聲尊主,他就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麼厭倦過這世上的繁多規矩。

但至少楚晚寧還在,墨燃也還在。他們或許今後會相隔千裡遠,或許好幾年都未必能相見,不過這一片人間月色,他們終究還是能在天涯各一處共賞,這多少也算是寬慰了。

死生之巔山腳,無常鎮。

兩個披著帽兜鬥篷的人自黑夜中走來,行至熱鬨歡騰的夜市,找了一家結彩張燈的宵夜攤子落座。

其中那個身材十分高大修長的男子開口道:“老板,要一清湯咕咚鍋,脆筍、豆腐、千張、木耳菜、牛肉薄切、羊肉薄切、牛肚百葉、酥肉、水晶魚片、芙蓉蝦球……”

另一人淡淡道:“差不多夠了,吃不下的。”

“那再上個鬆子鱖魚,再加兩罐豆奶——”

“……”那人抿了抿薄唇,“彆再點了。”

這兩家夥不是彆人,正是剛剛給薛蒙送完了禮的楚晚寧和墨微雨。

“那最後再來份桂花糖藕吧。”墨燃說完,笑了一下,“你們會做嗎?”

跑堂的小二哥很熱切:“原本是不會的,這是江淮一帶的菜呀。不過死生之巔的孟婆堂經常做,所以我們山腳的也跟著學了些。啊對了,我們這裡有大英雄菜譜呢,兩位要不要看看?”

楚晚寧皺起了眉:“……什麼菜譜?”

“大英雄菜譜啊。二位不知道嗎?”小二頗為自豪地介紹道,“前些日子鬨大災,擺平了災劫的兩位仙君都是咱們死生之巔的。嘿,無常鎮如今的酒肆人人都會做些特色菜肴,就是照著那兩位仙君的口味來的!”

說著從腰間掏出兩塊竹斫牌子,熱情地遞給楚晚寧和墨燃看。

“這個呢,是楚仙君菜譜。”生怕他們看不懂,小二還眉飛色舞地解釋,“相傳楚仙君愛吃做的有些焦的東西,所以我們這裡有焦溜丸子,炸焦鍋巴,焦豆腐煮青菜,哦對,這個鬆鼠桂魚也會特意炸的焦一些。”

楚晚寧:“…………”

對麵的墨燃為了忍笑,抬手斟了一杯茶喝著。

但是他抬手翻了翻另一塊“墨仙君菜譜”,嘴裡的茶就差點沒“噗”地噴出來——

“咳咳咳!!”

小二有些驚慌失措:“哎呀,客官您怎麼了?沒事吧?”

“沒事沒事,咳咳……”墨燃邊嗆邊點著那塊竹牌子問,“你們這是什麼?為什麼墨仙君菜譜上會有海棠甜心酥這種東西?我連聽都沒聽過。”

“相傳墨仙君喜歡甜食嘛。”

墨燃:“………………”

“他還喜歡海棠花。”小二宛如江湖百曉生,舌燦蓮花地解釋道,“所以我們老板娘就自創了這個海棠甜心酥。這裡頭擱的糖呀,比平常甜點的多足了三成,保準甜到舌頭都麻!”

“……那還能吃嗎?”

小二笑道:“怎麼不能吃,賣的好得很呢。二位客官不如來一份墨仙君菜譜,再來一份楚仙君菜譜?兩位仙君都喜歡的吃食,嘗一嘗你不吃虧,嘗一嘗你不上當啊。”

楚晚寧頭有些疼:“不。我不喜歡吃焦炭,謝謝。”

墨燃笑道:“我其實也不那麼愛吃甜的。”

“唉,那真是可惜。”小二頗為遺憾地撓了撓頭,他好像是真的很推崇這店裡新出的菜肴,走遠了都還能聽到嘟嘟囔囔,“好歹是救世英雄愛吃的菜呢……都不好奇想嘗嘗的嘛……”

楚晚寧:“……”

墨燃:“噗嗤。”

“你笑什麼。”楚晚寧看了他一眼,“就這麼好笑?”

“也沒有。”墨燃的眼睛黑漆漆的,“隻是開心而已,一開心,一點小事都能笑的起來。”

他說著,轉頭去看那街邊熙熙攘攘的人群,風波平歇後,凡塵煙火又燃出生機,女人們在挑揀著脂粉首飾,買些除夕的紅紙年貨,男人們則聚在明晃晃的宵夜攤子前喝酒閒聊,燈籠的光照那一張張閒適的臉,氣氛和暖,連麵頰上的油脂都沒有那麼惹人厭。

一群小孩尖叫大笑著跑過去,也不知在玩什麼遊戲,一個孩子戴著麵具,另一群在前頭兔子般地撒腿逃竄著,嘴裡不停喊著:“彆讓他抓到,哈哈哈,彆讓他抓到啦。”

墨燃以手支著下巴,這個動作他做起來一直都非常英俊,英俊裡甚至還透著一絲毫不違和的可愛。

他忽然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真好。”

說著又仰頭望了望燈火璀璨的死生之巔,又重複了一遍:“真好。”

楚晚寧道:“……也不算太好。你剛剛聽到的,薛蒙在喚我們。”

“……”墨燃果然沉默了一下,但還是笑了笑,“可要是我們真的留下來,他又會為難。”

楚晚寧說:“我知道。”

菜端上了幾碟,墨燃邊吃邊咕噥道:“薛蒙到底還是有些孩子心性。其實現在這樣最好,如果我們回了死生之巔,麻煩事就會接踵而來。而且他可能會忍我一天兩天,過一個月兩個月咱們試試?”

嘎嘣咬了一顆花生米,墨燃倒像是有些委屈。

“他肯定攆我走。”

楚晚寧忍著笑,背過筷子敲他的頭:“你才是小孩子心性。”

“真的。”墨燃道,“到時候他趕我,我又不能不走,掌門令哎,嚇死人了。”

楚晚寧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輕輕笑出聲來:“你彆胡鬨。他哪裡會趕你走。分明是我們自己不想留,就彆把事情賴在他身上。”

“好吧。”墨燃撓了撓頭,咧嘴一笑,梨渦深深,“恩公哥哥說什麼都對。”

楚晚寧道:“吃飯。吃完飯我們回家。”

他們如今在南屏山深處歸隱。自墨燃所有魂魄回歸軀體後,兩人就一直住在那裡。倒也不是刻意避世,隻是覺得人間走過半程,路過此處恰好,便就在那世外桃源歇落了。

一切都是剛剛好。

夾了一塊酥肉,墨燃黑眸彎彎的,笑道:“其實確實是我不對。”

“嗯?”

“我是真的不想回去。”

“你怕他怪你?”

“不啊。”墨燃笑著摸了摸鼻子,“我怕他叫我師娘。”

楚晚寧:“…………”

墨燃的眼睛很溫柔,墨黑墨黑的,光澤流淌時隱約有些紫,但那些紫色如今看起來也很和善,他歎息道:“硬生生長了一個輩分啊。”

“吃飯!”

墨燃就乖乖低頭吃飯了,乖得好像頭上冒出兩隻毛絨絨的犬類耳朵,柔軟而馴順地耷拉下來。

不過,事實上楚晚寧很清楚,墨燃並不是不願意回死生之巔。其實他也好,自己也好,薛蒙也好,他們都想著要團聚,但是時光在消磨著每個人,有的時候那段懵懂輕狂的歲月過去了,就是回不來的,誰都不能勉強。

他們誰都明白這個道理,隻是墨燃怕他難受,所以才會這般一攬全責,逗他發笑。

“說起來,一直沒好好問你。”楚晚寧道,“大戰那天……你是怎麼知道自己一定能回來的?”

墨燃扒拉著飯粒,想了一會兒:“……如果我說我實話,你會怪我嗎?”

楚晚寧一雙清明的眼睛望著他:“你說呢。”

墨燃就揉著自己的後頸,低頭笑起來:“其實是魔界之門打開之後,我也感覺到了有一種靈力在身體裡流竄……但我那時候還是踏仙君的意誌,腦袋昏昏沉沉的,也沒有想太多。”

“嗯。”

“是在最後快消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這一茬的。”

“……”

“我那時候在賭,或許我和宋星移一樣,就是那種有些特殊的美人席。”墨燃道,“史書上說,魔族隻要身軀不破碎,靈魂俱全,想要重生很容易麼?所以我就想……如果我真的是,那麼隻要我堅持著回到自己的軀殼裡,那就應該能活過來。”

楚晚寧微蹙眉頭:“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魔族靈魂可以自己歸體是個傳說。”頓了頓,又問,“那宋秋桐當年為什麼沒有能夠活過來?”

墨燃無奈道:“就算是魔想要複生,也得求生欲望非常非常強烈才行啊。”

“……”

“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掉下懸崖前給了我一根救命的繩索。繩索上塗滿了油,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萬丈深淵。我必須緊緊攥著繩子往上爬,一刻都不得鬆懈,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晚寧,我一直想著要來找你。”墨燃抬起眸子,望著他,“所以我才能回來。”

頭頂的燈籠搖曳,楚晚寧看著對方漆黑深邃的眼,竟覺得胸腔裡柔軟的不行。他至今仍不習慣這種軟弱的感覺,忙把臉轉了開去。

墨燃笑了:“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嗯?”

“蝶骨美人席是半魔。在魔門打開之前,這種重生之法對我們也不適用。”墨燃道,“是因為吸收了魔氣,得了力量——不然我們也仍舊是肉體凡胎。而且我這具軀體的心臟本來已經毀了,得到了魔息之後,我覺得那種力量比靈核之力強大得多,才認為自己或許能借此回天的。”

楚晚寧道:“所以你讓我走的時候,其實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重生……”

墨燃看著對方微微眯起的眼睛,這才發覺自己說錯話了,不禁有些慌亂,輕咳著想岔開話題:“哎,這魚不錯。”

楚晚寧哪裡會上當,盯著他:“如果你最後沒有回來。我到南屏山,看到的也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聽到他語氣這樣沉悶,墨燃有些受不了了,低著頭咬唇沉默一會兒,而後抬起臉,“對啊。”

“……”

“我舍不得你死。無論我是否活著。”

看楚晚寧眼尾微紅,似乎是痛楚又似乎想要發怒,墨燃伸出五指握住他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中揉搓著。

燈影浮華中,他微啞地說:“我知道那樣做或許是騙了你,但是哪怕因此被你記恨,被你責怪,我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他說著,驀地合上了眼睛,睫毛顫動。

“我已經看了兩世了。”

楚晚寧緊繃的背脊慢慢緩了下來,捏緊的指節也逐漸失了力道,隻是眼尾仍是紅的,有些濕潤。

咕咚鍋的蒸汽氤氳浮起,爐子裡的清湯冒著細小的泡。這一片來之不易的塵世煙火中,墨燃握著楚晚寧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他說:“我那時候想,如果我真的賭輸了。我可以等你……十幾年,幾十年,如果你成仙了,等你幾百年幾千年也可以。”

“……”

“人間很好。晚寧,我不要你殉我。”

忽然鍋裡一個沸騰的泡泡破了,有些滾燙的水濺出來,恰好濺上楚晚寧的臂腕。這種星星點點的熱水花當然燙不傷人,但他還是反射性地驀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繼而低下了頭。

低完頭之後又覺得自己應該更坦然些,於是又硬著頭皮抬起頭,瞪著對麵那個不知好歹任性妄為的逆徒。

墨燃被他的舉動逗笑了:“怎麼了?一會兒瞪我,一會兒瞪桌子的。”

楚晚寧正想說些什麼,這個時候通天塔的晚鐘聲響了起來,自巍峨山巔飄落山下,回蕩在熱鬨的無常鎮夜市。

“糟了。”

一算時辰,楚晚寧臉色微變。

時辰交替的節點到了……

他驀地盯向坐在自己對麵的那個男人,見那個剛剛還笑嘻嘻男人忽然合上眼睛,心中一陣焦躁——

自從墨燃複活以來,每隔三日一到子時,踏仙君的意識就會重新占據這身體,要到第二日深夜才會消失。

出現這種情況,大概是因為屬於踏仙君的那縷識魂與另外二魂七魄分離久了,意識上很難融為一體,所以哪怕如今魂魄已合,也會隔三差五地在子時進行變更人格。

果然,片刻之後,當墨燃再睜開眼時,那雙眼睛的光彩已然變幻。

踏仙帝君緩然抬起英俊的麵龐,明明是同一個人,同一具軀體,可他神態裡就是會少去那麼幾分正氣,添上些危險又神秘的邪佞。

踏仙君咧開嘴,唇齒森森,笑得張揚又肆意:“唔……三日未見,晚寧可有思念本座?”

“………………”

低頭看了看麵前的碗筷,還有吃到一半的咕咚鍋。最後,前任人界帝君的挑剔目光落到了破破爛爛的街邊木椅和明顯十分逼仄的油膩飯桌上。

——那些對墨宗師而言是人間煙火的東西。

對他而言……

“小二!給本座滾過來!”

“墨燃你坐下!”

這樣一鬨,忽地驚動了周圍的食客,眾人紛紛回頭,忽有人道:“啊!……那是不是楚宗師?”

“咦?墨、墨仙君好像也在?他不是死了嗎?……誰來揉一揉我的眼睛,我該不會是瞎了吧……”

“你沒瞎,我也看見了。”

有小姑娘尖叫起來:“啊!真的是墨仙君!!”

過大的動靜惹來了路人的注意,越來越多目光朝他們投過來,甚至有人已經完全認出了他們,楚晚寧黑著臉,一把拽過還在嚷著“桌子這麼破,怎麼能吃飯?你有沒有搞錯!”的踏仙帝君,趁著還沒有更多人湧過來,就一片雞飛狗跳中召出禦劍,倉皇逃離。

升入高空中時,楚晚寧才總算鬆了口氣。

月色清朗,劫後餘生。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是踏仙君還在他身後暴躁乖戾地哼唧著,不滿地說:“墨仙君有什麼好的?”

“……”

“一群刁民!為什麼他們都隻記得墨仙君?”

“……”

“修補玄武結界的是本座!”

“……”

“救他們一條狗命的也是本座!”

“……”

“擋下滔天洪水的還是本座!”

楚晚寧側眸,看著那咬牙切齒又氣的沒辦法的男人,忽然覺得這家夥也真是小心眼,連自己的醋都吃。

“看什麼?!”忽然瞥見楚晚寧含著笑的目光,踏仙君先是一怔,隨即眯起眼睛又是惱怒又是故作不在意地磨著牙根道,“就連你。你也是本座的!”

一巴掌搙過來,楚晚寧猝不及防,怒道:“你彆亂動!”果然腳下禦劍微微打晃,但很快又被踏仙君隨手一指就用魔息穩住了。

踏仙君將他裹進自己的黑金鬥篷裡,蠻不高興地哼道:“你怕什麼。有本座在,還能摔死你不成?”

說著催動禦劍,高天月色中,劍影猶如一道黑色的旋風,往南屏山方向飛去……

夜深了,猶如每一對再平凡不過的眷侶。

他們回家。

後來,人們偶爾會在江湖上見到墨宗師與楚宗師的身影,但他們來去無蹤跡,像是驚鴻照影。

再後來,修真界多了另一個傳聞。傳說中有個盲眼的醫者,自江南漠北遊曆走過,他永遠戴著鬥笠,落著麵紗,誰都不曾瞧過他真正的相貌。唯獨知道這個盲者醫術卓絕,他遍走窮山惡水,扶治萬人而分文不取。

關於這個醫者,最有名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無常鎮曾有一群少年,幼時被修士拐賣,燙去皮肉,製成人熊,至今仍難治愈。那醫者行醫來到此地,聽聞了這件事,竟以自己腕上肌膚為藥引,割肉以換那些少年重得康健。鎮民諸多感激,問之稱呼。

那醫者卻說,他不過是個罪人而已。

再過了很多很多年,久到當年的大戰都成了泛黃的書卷舊聞,久到曾經的稚子都已抽條,曾經的青年大多成家,曾經的英傑許多已鬢生白發。

又一年冬去春來。

死生之巔的掌門薛子明收了一名垂髫小兒為親傳弟子,視如己出。這小家夥自來熟,在赫赫威名的薛尊主麵前也渾然不怕。整天纏著薛蒙問東問西。有一天,小家夥好奇地跑過來問過他:“師尊,我聽大家說過許多關於師祖與師叔的往事,他們……如今都還與師尊有來往嗎?”

那時候,一代聖尊薛子明立在軒窗邊,望著窗外開的正燦的桃花,平和道:“偶爾。”

小家夥頗有些熱切:“那為何不請他們回來?”

“……”

“紅蓮水榭和師叔的弟子房都空著呢,從來都沒再住進過彆人。”小弟子拉著薛子明的寬袖袖口,“師尊師尊,叫他們回來吧,評書我都聽了好幾段啦,都說師祖和師叔是舉世難得的大英雄……”

薛蒙轉過淺褐色的眼珠,春日陽光裡,似笑非笑地望向那個小家夥:“你以後也想當英雄?”

“肯定呀!”小弟子鼓著腮幫,一副誌氣滿滿的模樣,“師尊座下,怎會有沒出息的徒弟?我要乾一番大事業的!”

“有出息未必就是要成就大事業。”薛蒙道,“你若能一生端正,於弱者不欺,於強者不屈,於順境中不驕,於逆境中不餒……還有,能謹慎而有所保留地評判一個人或者一件事,並常懷憐憫之心。等到了耄耋之年,能說一句無愧本心,就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

“怎麼了?”

小家夥畢竟年紀小,薛蒙再扭頭,發現他已經在打哈欠了。

一見師父盯著自己,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眼角兩點困倦的淚光,卻還努力繃直背脊,仿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要強的樣子還真像年輕時的鳳凰之雛。

薛蒙忍著笑,故作嚴肅地問:“記住了?”

忙道:“記住了。”

薛蒙又問:“聽懂了?”

“聽……”語氣一萎,“沒聽懂……”

又過一會兒,委屈巴巴地:“師尊,您說的太繞了……”

薛蒙倒沒有責備,想了一會兒,抬手拍了拍他的頭:“算了。確實是太多了。”

“嘿嘿。”

“要做英雄的話,先謹記一條吧。”

小弟子忙不迭地直著腰杆,專注地聽著。他大概以為薛蒙要跟他講什麼特彆厲害的招式或者要義,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睜得滾圓。

陽光流淌在薛蒙臉龐,花影流動間,薛蒙笑了。

——

“莫對他人妄行揣測,是人能給予自己的最高尊嚴。”

他說完,俯身將懵懵懂懂的小家夥抱起來,帶他走出屋裡,走到花園的儘頭。從這裡看過去,“啊啊啊”山峰巍峨聳矗,紅蓮水榭隱於雲霧之中。透過滿地浮雲,可遙遙瞧見山下的繁華城鎮,玉帶江流。

風一吹,小弟子的困倦就全散了,也不打哈欠了。

畢竟還那麼年幼稚氣,一花一鳥都能博得他的青睞有加。

薛蒙和他站在雕欄邊,與他一同望了會兒蜀中景致,問:“看到了什麼?”

小家夥不明所以:“山……房子……水……還有霧……”

薛蒙微笑著聆聽,他的性子如今已越來越沉和,輕易動怒似乎已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他與弟子站在雕欄邊,看著同樣的紅塵,小孩子瞧見的是房子,他瞧見的是山下無常鎮的興衰,從曾經破陋不堪的小鎮,到如今車水馬龍,儼然勝過了昔日上修界屬地的熱鬨模樣。

小孩子瞧見的是水,他瞧見的是滾滾忘川東流去,有時候還覺得有個和尚立在河邊,手中提著一盞引魂燈,眉目莊肅地和他說:“薛施主,此去地府……”

小孩子瞧見的是霧,他瞧見的是生命中那些聚散離合的亡魂,終年不散地在死生之巔飄繞。

父親和母親也在其中,後來他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在舞劍坪,在後花園,在孟婆堂,在奈何橋,哪怕閉上眼睛他都看得見。其實人除了三魂七魄,大概還有一種靈魂,那種靈魂隻生在摯愛至親之人的心裡——當你思念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來到你的身邊。

薛蒙抱著自己的小徒弟,目光遙遙投向山中的霜天殿,他的許多親人朋友都曾停棺於此。

說起來,去年戒律長老年紀大了,於早春的一場大雪裡辭世。璿璣長老也在前兩年就走了,人們都說他是好事做的太多,閻羅早些點名,他可屍解成仙。這些長輩的離世薛蒙一個接一個地看在眼裡,從一開始的歇斯底裡,到後來的平和——或者說無奈。

能從容打點璿璣長老喪葬的時候,薛蒙也會懷念從前的自己,不過也僅僅隻是懷念而已,他並不會再沉溺於過去無法抽身了。

他是一派之主,也是玉衡座下的弟子,他總要往前看的。

“師尊?”眼前一隻粉嫩的小手在搖動,把薛蒙的意識喚回來,“師尊在想什麼?”

薛蒙笑了笑,說道:“在想一些往事。”

提到往事,小家夥就有些興奮,又試圖繼續剛才未儘的話題:“師祖和師叔……”

“其實他們每年除夕都會回來。”薛蒙道,“今年你就可以瞧見他們。”

小家夥撇撇嘴,有些不滿足:“可是為什麼隻有除夕?為什麼他們不留下呢?聽說師叔特彆厲害,他一刀下去——”

薛蒙抬手戳他腦袋:“你的頭就掉了。”

小徒弟吐了吐舌頭,但並不怕。

薛蒙似乎很嚴肅:“真的。你師叔有點……怎麼說……分裂。”

“咦?分裂?”

薛蒙點了點頭:“今年除夕帶你見他。不過,你隻能待到子時之前,子時一過,你就必須離開。”

“為什麼?”小孩子聽得有緊張又刺激,好奇地睜圓了眸子。

薛蒙道:“……除非你想叫他陛下。”

“啊……”聽得更迷茫了,這個剛入門的親傳小弟子直眨眼睛,他待要再問,薛蒙就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地往事似的,乾脆把他都放下來,空出手好去揉自己的眉心,一副頭疼得要死的樣子。

自打入門起就沒見過師尊這般苦惱,小家夥不禁對那個傳說中有些“分裂”的師叔更有興趣了,追著薛蒙直問:

“師尊師尊,師叔他——”

“彆問了。”

“那師祖他……”

“不許問。”

“那師祖和師叔……”

“回去抄書!”

“嗚,師尊你好凶………”

晴空萬裡的蜀中,純澈陽光透過枝梢落在這師徒二人身上,風吹著,吹過薛蒙的衣擺,吹過小徒弟稚嫩的臉頰,吹過恢宏壯麗的死生之巔,吹過英雄塚墳前幽碧的青草。

風吹過,一朝一夕行遍萬裡河山,它拂過懸壺濟世的盲者,拂過雪原上賞梅的兄弟,拂過蛟山龍魂池邊飲酒的女郎,拂過南屏幽穀歸隱的眷侶。所過之處,江山依舊,海晏河清。

相逢相離,相知相遇,無數人的命運相互交織,雖不能停於某一場把酒相歡的夜宴,好夢永遠不醒,但一個人身上,總會有親人、摯友、愛人留下的碎影,無論生死與否,無論那些人有沒有離去,而這些碎片會一直如影隨形,與爾同歸。

清風覆麵,通天塔前的海棠樹開得正是燦爛,和昨日並無不同。長夜過去了,天涯各處,各有歸宿,如今一切都很安寧。

薛蒙仰頭望了一樣巍峨浮屠,寶塔莊嚴。

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麼,笑了笑,拉著小徒弟的手,往天下第一大派的丹心殿走去。

這一刻,他仿佛聽到多年前自己即位時,那對師徒在通天塔上悠然吟響的曲聲,那曲聲穿過歲月的漫漫長河,在如今的薛掌門身後如雪吹散——

我訪故人明月下,燈花人麵相映紅。一朝鳳雛啼春曉,萬頃河山清平中。總角藏釀君莫飲,經年歸來與兄逢。

……

人生何必常相伴,遙以相思寄東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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