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好好的,半夜裡被敲醒,大夥兒手腳並用爬下炕,一個個驚惶地在炕前站著。有膽兒大的問了句:“嬤嬤,走水了嗎?”
老宮女麵若寒霜,橫了發問的人一眼,“你睡迷了?走什麼水!”
既進了宮,資曆又淺,就得服人管。大夥兒被提溜起來,就算腦子裡發著懵,也得老老實實站好了受人訓斥。
老宮女把點了名的三個劃拉到了一旁,然後轉過身來,逐個打量眾人的臉,“真沒想到,看上去個個人模人樣,誰知道半夜裡竟是山大王。有磨牙的、有說夢話的,還有撒癔症打拳的……怎麼著,你們家地方不夠大,跑到宮裡操練來了?”
到這時候大家才弄明白,忽然給叫起來,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可是這種事兒,誰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因這個被教訓一頓,實在不應該。
老宮女調理新人多少回了,哪能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便寒聲道:“你們犯嘀咕也沒用,規矩就是規矩,一點兒也不能出錯。我記得早前叮囑過你們,在這宮裡,一言一行要合乎規範,白天少說話多辦差,夜裡睡覺老實不衝撞殿神,可惜你們全沒把我的話聽進耳朵裡。先前我在門上候了你們半個時辰,點了名的三個,看樣子是娘胎裡帶來的毛病,沒法子調理,等天一亮就出宮去吧。剩下的,打這會兒起,仔細著你們的手足口鼻。夜裡不四仰八叉,不咬牙、吧唧嘴、放屁,哪怕是睜著一隻眼睛睡覺,也彆落了這個短處,回頭給攆出宮去,丟人事小,找不著婆家,事兒可就大了。”
這是實在話,因夜裡睡覺不消停被撂了牌子的,傳出去著實的不好聽。所以那三個要被攆出去的秀女哭著央求老宮女,說:“嬤嬤,我們夜裡不警醒,我們錯了。求嬤嬤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明兒夜裡要是再犯,我們也沒臉求嬤嬤,自己悄沒聲兒地就出去。”
可老宮女壓根兒不留情麵,“倘或你們動靜不大,我也就擔待了,可你們三個人合起夥來,差點沒把房頂掀嘍,斷乎是留不得的。行了,甭說了,宮裡的規矩比天大,我還想留著腦袋吃飯呢。”說罷朝邊上的大宮女抬了抬下巴,任她們怎麼哭求,大宮女們帶著一股子蠻橫的勁道,強行把人拽了出去。
一場莫名的浩劫,剩下的人劫後餘生,頤行到這會兒才發現,原來留住一個伺候人的資格也那麼不容易。
老宮女哼哼了兩聲,油燈下敷了粉的臉,看上去白得瘮人。
“我該說的話全說了,接下來誰要是再犯,藤條可直接落到身上了。”
大家誰也不敢違逆,筆直地站著,低頭應了聲“嗻”。
至此,半夜裡的訓誡算是完了。
老宮女一走,大夥兒才敢鬆口氣,然而誰也不敢多說半句,麻溜地爬上床鑽進被臥。仰天躺的忙側過身去,擔心自己磨牙的,拿被角墊住了槽牙。
橫豎這一晚睡得很不自在,第二天四更又被催促起身,頤行混在人堆兒裡洗漱,又一塊兒去了夥房。端著碗排隊舀粥的時候,她扭頭朝外看了一眼,二月裡的清晨還有些冷,一層薄霧沉澱在房簷之下,對麵往來的人影,像花色的棗泥糕落進了牛乳茶裡。
“姑爸,我給您拿了一碟南小菜(蘇州小菜),快吃吧。”銀朱把菜碟子往頤行麵前推了推,“聽說宮裡頭吃飯的點兒和外頭不一樣,回頭還不知道怎麼折騰咱們呢,彆管好不好吃,且得吃飽了。”
頤行點了點頭,悵然說:“我那個侄女兒,出門那天滿臉的不樂意,我還說呢,進宮當娘娘有什麼可傷心的,現在看看,想在這宮裡好好活著不容易。”
銀朱問:“您後悔了吧?”
本以為那位嬌生慣養的老姑奶奶真能咂摸出生活的苦澀來,沒曾想她說不,“我更想知道當娘娘是什麼滋味兒了。”
銀朱笑起來,邊笑邊晃腦袋,“我敢打保票,您壓根兒不明白當娘娘最首要的是什麼。”
這個頤行倒真沒想過,一臉洗耳恭聽的神情,“你知道?”
銀朱覷了覷左右,才壓聲道:“這宮裡,除了太後和皇上,其實全是奴幾。咱們乾雜活兒,服侍主兒們,主兒們呢,第一要緊的是伺候皇上。”
說起皇上,頤行倒真不那麼當回事兒,早前也打過兩回交道,沒看出來長三頭六臂,反倒是容易臉紅,斯文得像個姑娘。後來聽說他登了大寶,在她心裡形象才略微高大了點兒,可轉年他不是娶了她侄女兒嗎,輩分上又矮一截,在她看來,又變回了那個亂撒尿的小小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