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點了點頭,問:“萬歲爺在不在?”
叫柿子的小太監說在,又瞧瞧貴妃身後,試探著問:“這是新晉的頤小主不是?”見她頷首致意,忙又打了個千兒,“小主吉祥。請貴妃娘娘和小主少待,奴才這就替您二位傳話去。”
柿子一蹦三跳往明間去,問了門前的明海,明海說皇上人在三希堂,忙又匆匆進了西梢間,在簾子外嗬腰回稟:“萬歲爺,新晉的頤小主來啦。”
正站在桌前練字的皇帝一驚,“她是來找夏太醫的,還是來找朕的?”
邊上的懷恩也轉過腦袋看向柿子,柿子笑著說:“是貴妃娘娘領著來的,想是來向您謝恩來啦。”
皇帝這才鬆了口氣。
都怪這陣子兩個身份顛來倒去地盤弄,已經讓他有些混亂了,她忽然之間來養心殿,他頭一件就覺得必定又是她身邊的宮女受了傷,生了病,又得麻煩他慌裡慌張換官服,紮麵巾。
好在是來謝恩的,他這才從容擱下筆,整了整儀容漫步走向明間。
待在禦案後坐定,懷恩站在門前向外遞話,說:“貴妃娘娘,頤小主,萬歲爺宣二位覲見。”
貴妃回頭瞧了眼,老姑奶奶好像很緊張,鬢邊的發絲成綹兒,彎曲貼在臉頰上,有種少女稚嫩的美感。
貴妃忽然神傷,想當初自己剛進宮那會兒,也是這樣不諳人事的模樣。如今好幾年過去了,熬得人情練達,百毒不侵,卻和以前的自己漸行漸遠了。
“進去吧。”貴妃放軟了語氣說,“見了主子謹慎說話,千萬彆唐突了。”
雖然知道就算唐突了,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但告知的責任還是得儘到的。
頤行說是,低著頭垂著眼,小心翼翼邁進門檻。上前兩步便跪拜下來,伏在殿前金磚上道:“奴才尚氏,叩謝皇上天恩。”
上首的皇帝端穩持重,略頓了頓,才壓下嗓門道:“起喀吧。”
滿福上前攙扶,那滿臉的笑靨,簡直比他自己晉封了還要高興似的。
頤行朝他望了眼,眼神間有謝意,隻是不好在殿上顯露。
滿福往前比比手,引她上前一些,頤行在皇帝麵前還是覺得丟臉,她甚至想不明白,為什麼皇帝的口味如此獨特,她摔個大馬趴都能晉她的位。也或者人家本來要晉封她為常在的,就因為這一跤,摔掉了一個等級吧!
禦座上的皇帝在琢磨,她頭天晉封,應該給她個下馬威才對,便道:“你如今已經不是宮女了,行事要更加穩重才是,再不要毛毛躁躁的,不成體統了。”
頤行紅了臉,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撲倒的事兒,嘴裡諾諾答應著:“奴才謹遵皇上教誨。”
皇帝嗯了聲,複又想了想,“琴棋書畫和女紅,都要進益些才好。還有讀書練字,朕會命人給你送些書過去,閒暇時看看,陶冶一下情操,對你有益處。”
這下頤行有點彷徨了,她不愛讀書不愛做女紅的事兒,看來夏太醫一並和皇帝說了呀。那滿福怎麼還告訴她,夏太醫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可見太監的話不能當真,聽一半扔一半正合適。
不過這位皇上的興趣倒真是高,明知她乾啥啥不行,居然還破格提拔了她,難道就是為了把她培養成人?
唉,這紫禁城實在不是個講輩分的地方,要不然她堂堂做姑爸的,幾時輪著侄女婿來栽培!
如今是老鼠和貓同輩兒啦,還有什麼可說的,自己得仰仗他往上爬呢,毫無優點沒關係,隻要乖巧聽話,男人還是會喜歡的。
頤行說是,“奴才一定好好習學,那萬歲爺……您會常來考我功課嗎?”
……神天菩薩,老姑奶奶偶爾也會被自己的機靈嚇一跳。這當下,如此水到渠成的邀寵勾搭,為將來的多多相處直接做好了鋪墊,簡直可說是完美。
邊上的裕貴妃聽了,袖子下的手不動聲色捏緊了手絹。
真沒想到,前皇後如此不阿的人,同宗裡頭竟然出了這麼一個姑爸。小小的答應,看著挺老實,才一有起勢居然動了這樣的心思,果然後起之秀不容小覷,自己那些不好的預感,怕是要應驗了。
上首的皇帝卻覺得挺滿意,很好,老姑奶奶已經開始學著怎麼壯大自己了,將來在宮中橫行,指日可待。
他甚至想脫口而出,說“好啊”。但轉念再思忖,不能這麼輕浮,便沉聲道:“朕日理萬機,唯恐沒有閒暇……得空吧,得空會過去考你的。”
本來這就是話趕話裡的一點撈頭,能撈著當然是好事,撈不著也沒什麼懊惱。頤行聽完前半句話覺得沒希望了,沒想到他的後半句話,立刻又將盼頭兒拉了回來。
她一高興,忘了聖駕麵前低眉順眼的規矩,抬頭往上看了一眼。這一看,皇帝的長相樣貌可全看見了,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還和小時一樣白淨,但五官少了那種奶裡奶氣的味道,已經長成一個俊朗的青年男人模樣了。
她的眼神直勾勾,皇帝視線沒來由地避讓開了。不知為什麼,在沒有遮擋的情況下被她看著,會生出難堪和狼狽來。還是小時候那段不堪的經曆害的,在她麵前,總有種自己衣冠不整的感覺。
皇帝不自覺挺了挺脊背,掖了下衣領,他是天子,難道還經不得一個小姑娘看?真是笑話!可有時候人的心理不足以強大到支撐起對往昔不堪歲月的回憶,他越想顯得雲淡風輕,周身就越不自在。
要臉紅了……脖子上洶湧的熱潮攀升上來,很快便會彌漫整張臉,皇帝心裡有預感,於是急中生智站起來,轉身到書架前隨意翻找。當然並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茫茫書海也撲不滅他顴骨上的滾燙。他東找找,西翻翻,等那片熱浪終於慢慢平息下來,隨手翻出一本詩集遞給滿福,讓他交到老姑奶奶手上。
滿福雙手承托著送過來,頤行嗬腰承接了,低頭一瞅,“《梅村集》?”
皇帝說對,“這本詩集收錄進四庫全書了,如今稱四十卷本,你拿回去好好研讀,多讀詩好,詩裡有琴、有酒、有白雪紅梅,能戒了你莽撞的毛病。”
頤行一凜,明白自己剛才那一抬眼又犯忌諱了。不過這小小子兒長了十來年,人雖大了,眉眼依稀還有小時候的影子。人之氣運就是這麼奇怪,明明自己還是他的長輩呢,說話兒就成了他帳下的小答應。
“成了,恩也謝過了,你們跪安吧。”皇帝擺了擺手,沒等她們行禮,就轉身往西次間去了。
貴妃上前來,帶著頤行向上蹲安,然後卻行退到了殿外。
廊廡上站著,貴妃低頭瞧她手上的書,“皇上愛讀書,闔宮的嬪妃們人手一本詩集,你可彆辜負了皇上的美意。”
不同之處在於,她們的詩集是為投其所好自己踅摸來了的,而老姑奶奶這本是皇上親自賞的。
頤行托著詩集,心裡隻管哀歎,晉了位雖不要做雜活兒了,卻要讀書,這差事愈發不好乾了。
貴妃見她沮喪,吸口氣重新振作起了精神,笑道:“恩謝完了,該上儲秀宮認屋子去了。早早兒收拾妥當了,回頭承接雨露不慌張。”邊說邊招了招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