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兒, ”含珍輕輕喚了她一聲,“過燕禧堂去吧。”
頤行嘴裡嘟囔著,“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 都快勢不兩立了, 還翻我牌子做什麼。”
含珍道:“事兒已然出了,總是想法子說開了為好。萬歲爺還是有這份心的,倘或把您撂在一旁, 那您將來還求什麼晉位呢, 在嬪位上蹉跎一輩子麼?”
是啊, 她的野心他已經知道了,好些心裡話她也和夏太醫說過, 雖然兩下裡少不得尷尬, 但既然身在其位, 翻牌子的事兒終歸無法避免。
頤行站起身, 帶著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氣度,兩眼空空望向前頭殿宇。含珍幫著歸置了身上衣裳, 頭上鈿花,待懷恩接引的燈籠到了門前,輕聲叮囑:“主兒,今兒是您喜日子,您得帶著點笑模樣, 有話好好和皇上說,啊?”
頤行苦著臉看了看含珍, “你瞧我這心境,哪裡還笑得出來。”
門前的懷恩聽了, 少不得也勸慰上兩句,說:“小主兒, 您彆的都莫思量,就想著萬歲爺是愛您,才做出這麼些怪事兒來的,就成了。”
頤行臉上火燒一樣發起燙來,還愛她呢,這哪裡是愛她,分明是把人當猴兒耍。
“我和他早前又沒有交情,就是小時候看見他尿牆根兒,也是十年前的事兒了,他就記仇到今兒,你彆替他說好話。”她虎著臉道,“諳達,我如今臉都沒處擱了,你知道不知道?今兒我坐在這裡,渾身針紮一樣的難受,他還翻我牌兒,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懷恩唉了聲道:“小主兒,您聽奴才一句勸,夫妻沒有隔夜的仇,早前那點子事兒,不過是萬歲爺的玩性,您量大一些,事兒過去就過去了。”
夫妻?這會子還論起夫妻來,誰和他是夫妻。
料著禦前的人對皇帝的作法也是透著無奈,連懷恩那麼善於開解人的,這回也有些理屈詞窮,不知回頭見了皇帝,又是怎麼個說法兒。
橫豎到了今時今日,硬著頭皮扛過了今夜再說,可心裡鬨著彆扭還要侍寢,聽上去就是莫大的折磨。
說怕麼,心裡終究覺得怕,人家是九五之尊,是個男人,男人女人那點事兒,在她晉位之初就已經看過圖冊,妖精打架似的,叫人好奇又惶恐。實則她還是沒有做好準備,雖然在太後跟前一口一個矜矜業業服侍皇上,真到了這種時候,也還是忍不住腿裡打哆嗦。
懷恩見她怯懦,笑了笑道:“主兒彆怕,萬歲爺是個溫存的人,您心裡怎麼想的,大可以和他細說細說,就是一張床上聊上一整夜也是有的……”邊說邊眨巴了兩下眼,“沒事兒。”
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繞是繞不過去的,於是頤行深吸一口氣,舉步邁出了圍房。
嬪妃們侍寢一般都在燕禧堂,她朝西望了一眼,廊廡底下宮燈高懸,那回旋的光暈照著細墁的地麵,讓人微微產生了暈眩之感。懷恩引她上了台階,本以為一路往西稍間去的,沒曾想走到正路後寢殿前忽然站住了腳,懷恩回身笑了笑,“小主,主子爺在寢殿等著您呢,請主兒隨奴才來。”
這就是待遇上的差彆,西稍間每位嬪妃都過過夜,皇上例行完了公事並不留宿。中路正寢則不一樣,還沒有哪位嬪妃登過龍床,在萬歲爺心裡這也是頭一回,是他堅守的最後一寸淨土,不管老姑奶奶意會到了沒有,反正懷恩是感動壞了。
就如同引領正宮娘娘一樣,懷恩的身腰躬得愈發像蝦子,小心翼翼把人引到了殿門前,輕聲道:“純嬪娘娘請入內,好好伺候皇上。”
頤行扭頭望了含珍一眼,“你找個圍房歇著,我進去了。”
含珍點了點頭,放開攙扶她的手,看著她走進那扇雙交四盜饣門。自此年輕的主子就該不情不願地長大了,含珍和懷恩交換了眼色,心頭有些澀然。
皇帝的寢宮,一應都是明黃繡雲龍的用度,屋內掌了燈,看上去滿目輝煌。
頤行穿過次間的落地罩,一步步走進內寢,金絲絨垂簾後便是一張巨大的龍床,床上人穿著寢衣正襟危坐,顯然已經準備妥當了。
頤行伶仃站在地心,兩下裡對望,都有些尷尬。昨晚上千秋亭的境遇仍舊盤桓在心頭,如今夏太醫已經坐在床頭等著她了,此情此景,實在令人難以適應。
想好了不難過的,和皇帝相處就要學得臉皮厚,然而卻一時沒忍住,眼淚又流了出來。忙拿手擦,可是越擦越多,擦得滿手都是淚花。
皇帝看著她吞聲飲泣的樣子,終於坐不住了,站起身走過來,也不說話,卷著袖子胡亂給她擦臉,她又嫌他擦得不好,一把將他推開了。
他知道,她還在懷念她的夏太醫,於她來說溫柔的夏太醫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她最初的心動也隨風散了。
她不待見他,也不要他靠近,可是總有一方要主動一些,不然好事兒也成不了。所以他忍辱負重又上前給她擦淚,當然再一次被她推開了,世上真沒有比她更倔的丫頭了,她推他的力氣一回比一回大,最後衝他怒目相向,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你再來!”他沒轍了,隻好站在那裡看她屈肘擦臉,最後還十分不雅地擤了擤鼻涕。
其實總有一天會穿幫,這個預感他早就有,本以為永壽宮那回說開了,往後夏太醫和她再無交集,這事兒就算完了,沒想到最後竟被那幾個好事之徒重新挑起,果然計劃趕不上變化。如今恭妃她們雖被處置了,老姑奶奶卻也徹底懵了。他永遠忘不掉她不敢確信夏太醫就是皇帝,一遍遍看他的眼神,少年的清夢就這麼斷了,這種感覺他明白。
可是要怎麼解釋呢,他開不了口,怏怏退回了床上。她還在那兒挺腰子站著,最後他不得不提醒她:“純嬪,時候不早了,你打算就這麼站一夜嗎?”
頤行這才回過神來,對了,嬪妃侍寢不能木頭一樣,皇帝可不是夏太醫,未必能容忍她的任性。現在該乾什麼來著,她想了想,得先脫衣裳,於是抬手摘下了紐子上的十八子手串,擱在一旁的螺鈿櫃上,然後解了外衣拆了頭,就剩一身中衣,清湯寡水地站在龍床前的腳踏上。
毫無旖旎可言,皇帝看著她,心裡沒有半點喜悅,僵硬地往床內側讓了讓。
頤行見狀,摸著床沿坐下來,略頓了頓,直挺挺地躺倒,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皇帝垂眼看著她,心裡五味雜陳。那蜿蜒的長發散落在他手旁,他無意識地掂在指尖撚弄……自己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三宮六院那麼些人,從沒一個侍寢像她這樣的。仿佛一盤熱菜供在他麵前,他無從下手,心裡也有些氣惱,如果她麵前的人換成了夏太醫,她還會是這個樣子嗎?
越想越氣惱,他也仰身躺倒下來,兩個人齊齊盯著帳頂發呆。
可怕的沉默將整個空間都凝固住了,他憋不住先開了腔,“是朕不好,朕不該騙你。你不是愛晉位嗎,朕明兒給你個妃位,這總可以了吧!”
頤行沒有搭理他,心道皇上真了不起,做錯了事兒隻要拿位分來填補就好了。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兒,在他眼裡像看雜耍似的,什麼撲蝶,什麼揭穿懋嬪假孕,現在回想起來都是鬨劇,是他刻意的成全。
她不說話,皇帝愈發氣惱,忽然翻身撐在了她上方。
頤行嚇了一跳,戒備地交叉起兩手護在胸前,暗裡做好了準備,他要是敢霸王硬上弓,她就賞他一個窩心腳嘗嘗。
然而設想很好,辦起來有點難,他緊緊盯著她,那雙清亮的眼眸,逐漸變得煙雨淒迷起來。頤行有點遲疑,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麼鬼,等她察覺的時候,他已經掣住了她的雙手,飛快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啊……這個不要臉的!頤行麵紅耳赤,沒想到他會來這手。可是他的嘴唇很軟,想必他此刻的感覺也一樣,所以食髓知味,又低頭追加了一記。
頤行終於忍不住了,憤怒地說:“你再親一下試試!”
如她所願,他趁人不備又啄了一下,她磨牙霍霍落空了,氣不打一處來。
他咧了嘴,欠打地調笑,“你是朕的人,朕想親你就親你,你又能怎麼樣!”
她怒火高漲,兩條腿不安分起來試圖踢他,可惜皇帝是練家子,順勢一壓便將她下半截壓住了,然後挑釁地哼笑,“就這點子能耐,還想反朕?”
頤行自然不服,使儘渾身的力氣試圖掙脫,他又怎麼能讓她如願,對峙間手腳力氣越用越大,他也怕弄傷了她,便恫嚇道:“你再亂動,朕就不客氣了!今兒為什麼上了朕的龍床,你還記得嗎?”
果然她一下子偃旗息鼓了,隻是氣喘籲籲眼神狠戾,像隻發怒的幼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