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行挺難堪,低著頭嘟囔:“可惜沒挑個好時候,偏偏是出門的當口。”且又是同皇帝在一處,多狼狽的樣子都被他瞧見了。
含珍卻說:“隻要來信兒,哪天都是好時候。今兒既見著了前頭娘娘,自己又見喜,這日子多吉利!”
也是,早前她總疑心自己這輩子都不會來癸水了,哪兒有十六歲還沒動靜的。這會兒可好了,自己不是個怪人,總算沒有白占這妃位,往後讓人拿這事兒來說嘴。
銀朱伺候她擦洗,一麵問:“主兒見著前頭娘娘了?她如今怎麼樣?寺裡的日子八成很清苦吧?”
頤行唔了聲,“過得比我預想的好,橫豎沒受什麼罪。我先前還日夜擔心她呢,今兒見了,往後這頭就能放下了。”
銀朱道了聲阿彌陀佛,“這就好。我小時候認了福海大人做乾爹,要論親戚,她還是我乾姐姐呢。照著老例兒,廢後的日子大抵艱難,沒曾想她還能自自在在的,總是咱們萬歲爺體恤,對她法外開恩了。”
所以萬歲爺的人品,在一片雲裡空前地好起來。一個男人的風骨怎麼樣,全看他對前頭發妻如何,皇上和前皇後擱在民間,那也算和離,和離的夫妻通常是你恨我我恨你,誰瞧對方都不覺得討喜。況且兩個人的身份地位那麼不對等,要是皇上心眼兒壞些,這會子前皇後怕是連屍骸都找不見了。
含珍疊了厚厚的白棉紙,拿紗巾仔細包裹起來,讓她墊用,頤行瞧見血赤呼啦的褲子,還是一陣陣犯暈。含珍失笑,“奴才真沒見過暈血的人,主兒彆瞧了,擱在一旁,自有奴才們處置。”
才剛成了人的姑娘,沒有那麼多經驗,等多經曆幾次老練了,自然就好了。
外麵廊簷底下上了風燈,天也徹底暗了,各處預備預備正要歇下,門上榮葆進來通傳,說皇上打發總管過來了。
頤行透過窗上薄薄的綃紗,見懷恩停在台階前,躬身捧著一隻剔紅的漆盤,上頭拿紅布嚴嚴實實蓋著什麼,便發話說:“請總管進來吧。”
懷恩快步到了南炕前,膝頭子微微點了點地,揚著笑臉道:“萬歲爺封了利市打發奴才送過來,請純妃娘娘笑納。”
頤行恍然大悟,原來人長大了還能得紅包兒。
轉頭示意含珍,含珍接過漆盤送到她麵前,她揭開蓋布一瞧,是兩錠又圓又胖的金元寶,一個頂上寫著“花開”,一個頂上寫著“富貴”。
還有她早前一天天送過去的金錁子,這回也如數還回來了。那指甲蓋大的身板兒和邊上兩個元寶一比,活像孫子見了祖宗似的。
頤行訕訕笑了笑,“替我謝謝萬歲爺,等明兒我把裡衣洗乾淨了,再給他送過去。”
懷恩蝦著腰道:“萬歲爺說啦,那件衣裳就賞娘娘了,請娘娘留好,將來是個見證。”
見證什麼?見證她出醜啊?這人,老是話裡有話。
不過衝著滿盤金燦燦的元寶,她也就不追究了,讓銀朱抓了一把金瓜子兒給懷恩,說:“諳達也沾沾喜氣吧。”
雖然懷恩不明白喜從何來,但主兒看賞,沒有不接著的道理。於是客客氣氣又說幾句好話,方垂袖打千兒,回延薰山館複命去了。
大概因為奔走了一天的緣故,夜裡倒頭就睡,連肚子疼都顧不上了。第二天起來,看著床上老大一塊血汙直愣神,含珍進來瞧她,她慘然回頭望了她一眼,“我又把床給弄臟了。”
含珍說不要緊,“頭幾回總是這樣,誰也不是天生會料理的。”
又重新給她換了褲子,伺候她洗漱,引到妝台前坐著,邊梳頭邊道:“聽說蒙古台吉上行宮請安來了,宮裡八成要設宴為他們接風洗塵。蒙古人豪爽,生篝火烤全羊,載歌載舞,到時候可熱鬨呢。”
頤行一貫喜歡熱鬨,聽她這麼說,心裡便雀躍起來。趁著要上太後跟前請安,打算再好好掃聽掃聽。
可皇太後的消息遠比她靈通,搶先問了他們前一天出宮的事兒。
“去見先頭皇後了?”太後坐在南炕上,倚著引枕道,“我頭前吩咐過皇帝,就算到了熱河也彆有牽扯,可惜他沒聽我的。”
頤行一凜,站起身道:“太後彆怨萬歲爺,是奴才一味央求他,他不得已,才帶奴才去的。奴才是想著,到底一家子,又分彆了那麼久,好容易來一趟承德,不去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奴才日夜都不踏實。”
太後倒也不是不通人情,慢慢點了點頭,隻是臉上神色不大好,淡聲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若說自己升發了,就不再過問親人的死活,也不是你的作風。可我心裡暗暗指望過,希望你能體諒皇帝的難處,不叫他掀起這陳年舊傷來,可終歸……還是落空了。”
太後不輕不重的幾句敲打,讓頤行惶駭起來。雖說太後向來看著溫和,但處置和妃的手段她也見識過,說不怵,那是假的。沒見知願之前,自己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一心要找見她,以為隻要皇帝鬆口就成了,卻忽略了太後。眼下太後問起來,與其想儘法子辯解,還不如痛痛快快認錯。
於是她往前蹭了半步,小聲道:“是奴才做錯了,辦這事兒之前,應該來請太後示下才對。可那會兒奴才高興瘋了,因為央了萬歲爺好久他才答應,就一時昏了頭,隻管出去了。如今再想想,奴才真是莽撞,半點也沒顧及萬歲爺的心思。不過見了知願,我的心結倒是一下子解開了,心裡多感激萬歲爺的,天下像他這樣佛心的主子不常有,他能寬待知願,奴才實在是做夢都沒想到。”
太後這才露出一點笑意來,“皇後出去了,卻拿你填了窟窿,你非但不怨她,反而一心為她,果真是個實心眼兒。”
頤行忙道:“奴才從不覺得自己填了窟窿,奴才是進了福窩兒啦。皇上什麼都依著我,太後您又疼我,倘或我留在民間,隻怕也找不見這樣的好姻緣。”
她說話一向知道分寸,也會討太後的歡心。先前太後得知他們出了行宮,確實不大高興,怨她不懂事兒,給皇帝添堵,可他們回來後一切風平浪靜,太後也就稍感釋懷了。
“我隻是怕你們好好的感情,會為知願起嫌隙。”太後歎了口氣道,“她那會兒吵著鬨著要出宮,簡直是以死相逼,我知道皇帝一貫心腸軟,加上福海出了岔子,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答應了,否則廢後那麼大的事兒,哪能說辦就辦了。這回來承德,其實知願的消息,我比你們還快一步知道呢,正因為她懷了身子,我怕皇帝難堪,所以並不讚同你們去見她。”
頤行說是,“奴才和您一樣想頭,見了知願之後,我也擔心主子不自在,可咱們主子的胸襟比壩上草原還寬廣,他一點兒不怨怪知願,奴才瞧得真真的。”言罷頓了頓,實心實意地說,“不怕您怪罪,我進宮之前,滿以為帝王家沒有人情味兒,什麼都以江山社稷為重,人命也不當回事。可這回我弄明白前因後果,才知道咱們家也是講人倫,有情有義的。老佛爺,多謝您能容她過現在的日子,奴才知道,昨兒我們能見著她,全是您的慈悲和恩典,奴才無以為報,就給您磕個頭吧。”
她說著要下跪,太後忙使眼色,讓雲嬤嬤把人攙了起來。
太後的脾氣,向來吃軟不吃硬,頤行也摸透了這點。昨兒知願說不能討得太後喜歡,那是因為她向來性子耿的緣故。自己呢,擎小兒在老太太手底下長大,最善於和稀泥。如今遇見了太後,兩下裡正對胃口,有什麼不通透的地方,她嘴甜討乖些,事兒也就過去了。
果然太後不打算追究了,但話鋒一轉,就從知願遇喜,轉到了她不見動靜的肚子上。
“皇帝今年二十二,膝下隻有兩子,我就想著再來一個,哪怕是位公主也好啊。”太後瞥了她一眼,旁敲側擊著,“唉,孩子多了多熱鬨,我就願意紫禁城裡到處都是孩子的笑鬨聲,那聽著,心情多舒暢的。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生養太少,皇帝和昭莊公主當間兒也曾有過兩位阿哥,可惜都沒養住……純妃啊,要不你生幾個吧,不拘是兒是女,女人生了孩子,根兒就長住了。皇帝那天還說呢,想立你為皇貴妃,遇喜這事兒恰好是個由頭,隻要一有好信兒,事情辦起來就順理成章了。宮裡有易子而養的規矩,你登了高位,孩子可以養在自己跟前,又不必受母子分離之苦,你想想,那多好!”
太後簡直極儘誘拐之能事,心裡也為皇帝翻了她這麼久的牌子儘是做無用功,而感到焦慮非常。
恰好這時候皇帝從門上進來,他擔心太後會因昨兒出宮探望知願的事怪罪頤行,早晨理罷了政務就急急趕了過來。誰知倒是他杞人憂天了,她們之間氣氛融洽,還談起生孩子的事兒來。老姑奶奶麵嫩,臉紅脖子粗的,自己是爺們兒,橫豎皮糙肉厚,便把話頭子接了過來。
“額涅彆急,今年必定有好信兒。兒子來行宮後一直忙於塞北的政務,冷淡了純妃,是兒子的不是。眼下該處置的都處置完了,蒙古和碩特部鄂爾奇汗千裡迢迢趕赴行宮朝見,人一來,少不得在一處熱鬨,到時候兒子就把純妃帶在身邊,日夜不相離,無論如何一定懷上龍胎,給皇額涅一個交代。”
他說這話的時候,鳳眼婉轉拋出一道波光,不急不慢又滿含挑逗意味地,朝她飛了一眼。
頤行咧著嘴,說什麼都不合適,隻得傻傻點頭,“太後放心,您就瞧我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