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國王端著酒杯,目光落在約林郡大主教身上。
約林郡大主教不明顯地打了個寒顫,在國王目光掃過來的那一瞬間,他覺得就像有一把刀從自己的脖子上刮過。不過他很快地就鎮定下來了,身為羅格朗境內教會的第二號人物,他對深淵海峽對岸的情況比其他要清楚許多。
沒有人能夠違背聖主的光輝,他確認著這一點。
“女士們,先生們,以仁慈的聖主的名義。”約林郡大主教高高地舉起胸前的十字架,他環顧著宴會上的其他人,“難道我們能夠目睹這樣的慘劇發生嗎?”
人們互相交換著眼神,陸陸續續地開始有許多人站起身,謹慎地斟酌自己的用語,儘量以既附和了約林郡大主教,又不那麼直接地與國王對立的措辭,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世俗的貴族不像僧侶貴族那樣,真的對聖廷有著太多的虔誠。
比起虔誠,他們更在乎自己的利益。
聖廷聲威浩大權勢驚人,他們想知道國王在接下來將對聖廷采取怎樣的態度,毫無疑問地,哪怕從前不久的“自由商會條例”和黑死病的封鎖中,貴族們得到了不少的好處,但是這些好處不足以讓他們與國王一起徹底站到聖廷的對麵去。
但是,同樣的,他們也不希望與剛剛取得一場勝利,權勢和威望在國內空前拔高的國王正麵作對。
他們謹慎地為自己保留了餘地。
但是邊境的領主和邦國代表可就沒有那麼客氣了……他們更希望王室與聖廷徹底交惡,自己好從中得利。
“主教先生。”國王轉動著酒杯,他的語氣稱得上謙和,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如果不是當初內戰後清洗時,他也帶著這種微笑就好了,“我聽聞您在神學上頗有造詣,曾經前往聖所獲得過教皇先生的指點。是這樣嗎?”
“是的,陛下。”
約林郡主教雖然有些疑惑,不明白國王為何提及此事,但還是微微欠身以表麵謙恭,其實十分自得的語氣回答。
“我曾經有幸得到過聖宗的指教。”
“既然如此,想來您必然得到教皇思想的神髓了。”國王舉起酒杯,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舉了舉,“關於人之死後,到底有無煉獄之罰,我困惑已久。先生們女士們,我相信你們一定有如我這樣的困惑,今日既然有得教皇教導的主教先生和一位出身聖靈灣聖所,曾經參加過聖會辯論的院長先生在此,何妨請他們就此辯論,為我們解惑?”
聖靈灣聖所、聖會辯論。
人群喧嘩,連約林郡主教臉色都微微一變。
聖靈灣就是如今的聖廷聖城所在的地點,聖會辯論更是整個聖廷精神世界的最高會議。所有出身聖靈灣且有資格參加聖會的人,幾乎都是聖廷權利核心的成員,未來的十二聖所預備役。
有句一個用來嘲諷的玩笑:
哪怕是一位小修士隻要他自稱來自聖廷,諸侯國的大主教都願意俯身親吻他們的
鞋麵。
雖有誇大,但可窺一斑。
以國王和聖廷的關係,他怎麼能夠獲得一位這樣的人的支持?
白發清瘦的安尼爾神父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的學生勒米神父不無憂慮地看著他。
內務總管大聲地向在座的所有人介紹他們陌生的安尼爾神父——他出生在聖廷,就讀於三一神學院,畢業之後就任該學院的教授,曾任樞機助祭,前後參加過三次聖廷聖會,1411年聖廷再次□□義的時候,他就在會議席上,如今為羅格朗北地修道院院長。
1411年聖靈灣會議,安尼爾神父。
在座中一些教會人員臉色變得複雜起來,他們互相對視著,顯然有一小部分教會的人聽說過這位曾經在辯論中戰勝教皇的神學大家。甚至,原本聖廷是打算在1411年的會議上確定煉獄說,但是因為安尼爾神父的辯駁,一部分聖廷元老在決議時改變了自己原本的想法。
直到安尼爾神父被驅逐出聖廷,之後的第三次聖會上,教皇才得以正式將煉獄理論寫入正統教義中。
約林郡大主教的便便大腹中裝的顯然更多的是紅酒和向上爬的伎倆,他沒有認出自己的對手是誰,而是在聽到安尼爾神父如今隻是北地的修道院院長時,露出了輕視的神情。
“先生。”安尼爾院長溫和地開口,“請問什麼是煉獄呢?它又出自於何處?”
“煉獄即為待審判之所。我親愛的修道院院長先生,這是嬰兒都知道的事情。”約林郡大主教語帶嘲諷,“需要我告訴您更多嗎?所有犯了小罪或能被豁免的罪並且尚未做完補贖的靈魂,既不能進入神國也不會下地獄,都將被安置在煉獄中暫時受苦,等待所有的罪過都洗滌補贖完,因此他們需要我們的救贖。”[1]
“先生,這是1417年的教義規定的,而非煉獄它的本源。”安尼爾院長聲音平穩,“煉獄一詞在12世紀的時候由安布爾金、羅斯、彼得等這些教士們提出,這是一個錯誤的解讀,他們的依據分彆來源於聖書第12卷第39節到26節,第12卷第32節……”
說著,安尼爾神父一字不漏地將自己所提及的全部詩節背誦了出來。
“難道這些還不足以說明煉獄的存在嗎?”約林郡大主教刻薄地挖苦,“您既然記得就不該犯這麼大的錯誤。”
“恰恰相反。”安尼爾院長回答,“它剛好證明了,煉獄的不存在。在聖書中從始至終未明確地指出煉獄這個空間,而是後來者錯誤地解讀了這些原
本指代我們應該憑借信仰獲得救贖的告誡,而在聖書更是以明確的態度告誡我們:生者與死者之間是完全分離的。”
“你們中間不可有人使兒女經火,也不可有占卜的、觀兆的、用法術的、行邪術的、用迷術的、交鬼的、行巫術的、過陰的。”[2]
這是聖書中的訓誡,安尼爾神父將它高聲誦讀了出來。
“聖主早已經以祂的寬容和慈悲將這些說得清</清楚楚——
人死後靈魂不需要經曆煉獄這一純淨階段,而是處於一種沉眠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末日審判和最後的複活;生者同亡者的世界處於完全隔離的狀態,兩者之間不可能發生任何聯係,生者為亡者所做的一切代禱行為,包括祈禱、做感恩祭、購買贖罪券等,都不具有任何意義。[3]”
在座一片嘩然。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羅格朗的這種上流政治場合如此大聲地公開宣布,煉獄的不存在。
約林郡大主教顫抖著手指著無畏的安尼爾院長:“你、你、你……難道你連自己身為使徒的救贖之職都想否認都想背棄嗎?!”
“是的!”安尼爾院長厲聲回答,“我從未認為我有權代至高無上的聖主來救贖任何一個人,使徒與聖主之間,唯有虔誠的信仰才能夠建構起溝通的橋梁。即使是聖座也不能教一位罪人升入神國!神國的鑰匙不再我們手中,而在所有人手中!世俗與靈魂毫無關聯!”
有些原本想要起身的貴族在聽到這一段之後,又坐回了原位。
他們神色各異。
特彆是南部的貴族們,經商在聖廷的教義中一直被貶斥,一直被認為那是隻有犯了罪的民族才會做的,銀行業高利貸等更是被斥責為“罪行”“異教徒”所為。但事實上,貴族的領地支撐甚大,越靠近南部商業興起區的貴族越來越不滿這些戒律。
摒棄這一點,光是他們每年對聖廷上交的各項雜稅,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但是這部分人隻是少數,更多的人聽到安尼爾院長這驚世駭俗之語,是頓時變了臉色,不少貴婦人和小姐更是用手帕捂住了口鼻,一副隨時要昏厥過去的樣子。
幾名教士接連站起身,大聲地駁斥起了安尼爾院長。
一開始他們還引用著各項條例和各種對聖書的解讀,但是安尼爾院長比他們更加熟悉這些條例和聖書解讀。所有對自己的辯駁依據,他都能夠替對方當場將全文一一誦出,然後一條條援引聖書,逐一駁斥回去。
到後麵,教士們幾乎啞口無言,隻能怒氣衝衝地指責安尼爾院長為“褻/瀆者”為該上火刑架的“異端”。
“試問諸位,是聖座的地位更高於聖主的神諭嗎?難道我們能夠認為凡人的條紋淩駕於真神的教誨?”安尼爾院長尖銳地詢問,“贖罪券本身才是對神聖的褻/瀆!聖廷從來都沒有權利救贖人的靈魂,想要獲得救贖,唯獨信仰本身!”
“我願為我今日所有的發言承受一切責任,如
果虔誠的信仰是有罪的,那我甘願為此上火刑架!”
安尼爾院長鏗鏘有力地回答,他抬手握住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將它高高舉起。
勒米神父站起身,同樣高高地舉起了自己的十字架。
安尼爾院長環顧在座的所有人,白發蒼蒼,手上滿是皺紋,但目光中卻分明透出透出岩石般的力量。
高空中落下的光輝籠罩他的身上,他比所有的壁畫,所有的雕像更像一位仁慈的聖人。
滿座寂靜。
寂靜裡,國王放下酒杯,抬手鼓掌:“感謝您為我解惑,院長先生。”
說著,國王環顧四下。
他微笑起來。
“女士們,先生們,難道我們不該為這場如此精彩的辯論鼓掌嗎?難道我們不該為自己的錯誤終於得到糾正而歡喜嗎?”
國王的語氣親切極了,但是他的目光卻也冰冷極了。
——這是一場不那麼正式的站隊。
坐席上,開始有人跟隨國王鼓掌,很快人數變得越來越多,主要以東南部貴族和一些當初的保王黨貴族為主,邦國代表中安格爾邦國的艾德蒙將軍與科雅邦國的代表也鼓起了掌,隨著一些中部和南部的小邦國也鼓起了掌。
大領主和較大的邦國僵坐在鼓掌的人群之中。
他們臉色鐵青,既不怒斥,也不讚同。
“為了信仰,乾杯!”
國王笑著,高高地舉起了黃金酒杯,向在座的所有人一敬。然後將酒一飲而儘。
鼓掌的人舉杯,齊聲高喊:“為了信仰,乾杯。”
在歡呼聲中,國王麵帶微笑,垂眼看著自己空了的酒杯——為了信仰乾杯!乾杯吧!
酒盞剛剛落下,國王又拍了拍手,當初在榮光會議上主持開始儀式的老法官站了起來,他手中捧著一份條例書。
“既然我們意識到了錯誤,那就不能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國王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對領主們教士們鐵青的臉色視而不見,“為了彌補我們的過失,王室禦前會議擬定了這麼一份草案。”
一群身著黑衣的法官在侍從的引領下,走進了大廳中,將一份份擬定的條例文件分發了下去。《限製煉獄信條與聖職授職條例》
看到草案的名字,角落中的艾德蒙將軍眼角瞬間跳了一下,一瞬間他覺得握在手中的不是一份文書,而是一把刀劍。
一場沒有硝煙,卻也同樣危險的戰爭。
他緩緩地深呼吸,終於明白了國王想要用白金漢公爵的這場葬禮來做什麼——這哪是葬禮啊!這分明是宣戰!
這份條例就是第一聲號角。
麵對聖廷的權威,國王終於撕扯下了表麵那張和氣的假象,將所有爭鋒相對第一個擺到了牌桌上。他選擇以安尼爾院長這位被驅逐出聖城的“聖潔派”領袖為棋,開始挑戰教皇的權威。
該說他瘋了還是該說他無畏?
連先前鼓掌的貴族們看到這份文件之後,臉色驟變,霍然抬頭去看坐在王座之上的國王。其餘的教士,領主,邦國代表的反應更大,不少人直接就站起了身,想要說些什麼。
然而就在他們剛剛站起身的時候,從大廳的門口傳來了沉重的馬蹄聲。
嗒、嗒、嗒。
戰馬鐵蹄落到岩石地板上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令人心生不安的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