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不一定是祂的複生。”
閃電劈開黑夜,天地煞白,國王的麵容在雷霆的光裡冰冷得如一尊石膏像。他將聖書放在桌上,語氣裡透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背叛一次的人, 永遠不吝嗇於背叛第二次。既然他們已經品嘗到了來自非凡能力的甜頭, 並因此在這片大地上威風凜凜,獨一無二, 那麼……他們為何不會想著取而替之?”
最容易遺忘的是敬畏, 最容易滋生的是野心。
“最初的聖廷沒有教皇擁有普世政權這個概念。”國王雙手指尖相抵,他的記憶力一向驚人, 沃裡伯爵幾次與國王交談的時候都驚訝地發現國王對曆史的熟悉程度簡直不遜色於任何一名傑出的史學工作者,“安尼爾主教曾經提及, 聖廷最初創建時傳教的口號是‘在地麵上建立起聖主之城’, 地上之城是神國的雛形。這個時候, 聖廷的教義裡所有權利是歸於聖徒彼得與聖主的。”
“教皇權利的上升有著一個漸進的過程。”
沃裡伯爵對聖廷曆史的研究耗費了大半生的時間, 國王一提及他就迅速反應過來了。
“在最開始的時候,聖廷教義更強調的是對聖主尊嚴與威能的崇拜, 以及末日和普世觀。然而到了六世紀, 教皇的重要性及其所擁有的權力開始崛起。就像培養神學家一樣,他們也精心培養了一群雄辯的法學家, 到七世紀, 第一部《盧卡多以教令集》頒布,他們開始宣傳世俗王權已經從屬於教皇。”
“而在那之前,世俗的君王是聖主在人間的化身, 是與他們相同的代行者。”
國王說。
“在初期,隻有教會的法學家鼓吹和支持教皇的普世最高權力。但是很快,神學界也開始力圖證實這一點。他們以聖書之中神與人的契約為根據,聲稱根據‘昔在今在以後永在著的造物主’規定,君主必須服從於教士[1],絕罰令從這時開始誕生,然而絕罰令本身就存在著邏輯的問題——同為聖主的化身,教皇何來對君主的懲戒之權?”沃裡伯爵的語速急促,“以盧卡多以教令集為起點,此後的教令集中越來越強調教皇的普世最高權力,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煉獄觀與中介人。”
煉獄觀要求人們信仰聖廷,而神職人員在救贖權中扮演的中介角色,神國之門的指引者角色讓他們巧妙地將這一部分權力以神的名義轉嫁到自己身上。而隨著聖廷內部秩序的發展,一個神國製度的雛形隨著主教製度出現,必然而然地,將權力集中到了這個製度的最頂層——教皇。
“祂親手教會了祂的信徒,如何竊取祂的權柄。”
國王輕聲說。
這真是個莫大的諷刺。
聖主從曆史裡竊取力量,想借此複生。教皇與聖廷從聖主那裡竊取力量,借此高居世俗王座的頂端。
命運循環,像個古老的詛咒,背叛者必遭背叛。
今夜國王與沃裡伯爵的談話如果為世人所知,那麼無數人將在一夜之間失去自己的精神寄托,惶惶於世不知歸處。救世的神明是假的,曆史是被篡改的,信仰是被利用的……堅固的精神帝國在一場談話之中轟然崩塌,隻餘下冰冷殘忍的真相。
“神聖帝國雖然已經建立,但是聖主未必就會蘇醒——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比我們更不願意讓神明真正複蘇。”
沃裡伯爵的衣服已經在這場談話中又因冷汗濕了一次。
國王蒼白的指尖摩挲著手上的骨戒。
他在想其他的東西,關於“律令”。
律令的不完整使在千年王國開始之前,神秘的力量依舊能夠隱匿在黑暗中乾涉人類的曆史。律令殘缺的部分,有一半在世界之蛇手中,它於“黃昏之戰”中背叛,截取了一部分戰爭的勝利果實。這一半殘缺的律令讓它藏身於諸神墓地吸取力量。
那麼,應該還有一半,那一半殘缺的律令在誰手裡?
“西奧爾德。”
國王低聲說,像是在回答沃裡伯爵的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
西奧爾德走在柯林城中。
這些天以來,柯林城的氣氛很緊張,儘管西奧爾德約束了神殿騎士團,沒有讓科思索亞的屠城慘劇在這裡上演。但是騎士與市民們之間的關係依舊充滿了火/藥味,衝突隨時可能爆發。
“我知道,在聖廷內部,一直對這一次神聖軍運動持著諸多不同的聲音,有些人認為我太過冒進,也有些人認為時機未至。”
西奧爾德站在柯林城的莫爾斯大學前,微微抬頭看學院雕滿薔薇花的拱形石柱門。
“陛下的目光之長遠,是我們所無法理解的。”
陪同西奧爾德散步的是一名渡過深淵海峽的聖廷主教,他同時一名信使,帶著來自聖靈灣的密信。然而教皇西奧爾德在得知他到來之後,並不急於從他那裡得到密信,反而邀請他一起在柯林城中走走。
自從神聖帝國建立之後,聖廷與帝國之間便存在著微妙的關係。
名義上,聖廷與神聖帝國是等同的。但是事實上,聖廷的十二聖所以及原先的那些體製並未被完全融進神聖帝國之中。兩者的關係雖然還十分緊密,隻要聖靈灣聖城仍然存在,那聖城體係與神聖帝國體係天然地就存在著一個利益的分隔點。
甚至,聖廷的長老院中,有長老認為整個聖廷都被西奧爾德愚弄了。
西奧爾德帶走了聖廷精銳的骨骼,在勃萊西大地上創建了一個名為“神聖帝國”的新殼子。新殼舊軀之間,得利的隻有他一個人,而不是聖廷。隻是西奧爾德個人在聖廷內部的威望太高,這種聲音在此之前,被死死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