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冷寂,樹林裡那種沙沙之聲,不絕於耳。
謝雙眼緊閉,盤腿而坐,他試著將體內毒素壓製,可是身體一陣陣發熱,那種無力的下墜感,緩緩襲來。
不要再掙紮,隻要放棄,一切都將結束。
就像他五歲時那般,太醫的聲音就在他耳邊,說他已藥石無救。
宮人在哭,卻並不是為他難過。
隻因為他若是死了,也會連累到旁人。
他的記憶似回到了那一日,他們都在禦花園裡玩,然後有宮人端來甜點,是他最喜歡的冰酥山。
隻是那日皇上特地單獨賞了他一道,他自幼便聰慧不凡,就連進宮講學的大儒們,最喜歡的學生便是他。
他與六皇子同歲,也隻比四皇子小上一歲。
旁人隻知道九皇子嫉妒他,其實那時,最嫉妒他的人,便是四皇子。
那日他吃完東西,便開始覺得不舒服,讓小太監去找太醫。可是他沒想到的是,四皇子謝仲麟竟趁他的奴才不在,讓自己的小太監,將他抬起來,扔到雜房之中。
他們抬著自己時,三皇子謝昱瑾就從旁邊路過。
那些年幼時模糊記憶,竟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
他的小手抓住謝昱瑾的衣袍,輕聲喊道:“三哥,我疼。”
九歲的謝昱瑾,倨傲望著他之後,冷漠拽回自己的衣袖,朝四皇子道:“扔雜房算什麼,不遠處的崇華殿有一口枯井,你敢不敢把他扔到那裡去。”
不要。
他哀求的聲音,卻無法發出口。
因為他渾身疼的厲害,就連呼叫的力氣都沒有。
他想求他們,不要把他扔掉。
但是沒人聽到他的心聲,那日他就躺在枯井旁邊,被人找到。
謝仲麟到底還是膽子小,不敢讓人把他扔到枯井之中,隻敢把他放在枯井旁邊。
原來那日,他吃的冰酥山中,便被人下了蠱毒。
若不是師傅及時趕到,暫時壓製住了蠱毒,隻怕他早已經下了地獄。
師傅說佛法可教化眾生,可拯救身心,讓他要學會放下。他也試圖放下,可是哪怕他置身佛寺之中,卻依舊有人想要取他性命。
佛法究竟在何處,若是這世間真有神佛,為何不來救他。
為何不去懲處那些惡人。
謝雙眸依舊緊閉,眼關緊咬,隻是這一刻他腦海中不再是回憶,竟是刀山火海般的煉獄,他置身其中。
無數聲音向他襲來。
就憑謝昱瑾和謝仲麟那樣的人,也敢望向權掌天下,坐上那至高之位。
隻有他身受煎熬,猶如置身煉獄之中,他們這些人卻還能這般高枕無憂。
那個高坐在皇位上的人,將他置於鼓掌之中任意擺布。
不斷燃燒著的火海,如同他這些年心底積攢的怒怨,終於越燃越烈,如同無間地獄的煉火,要焚儘這一切。
他要毀滅他們所有人。
他們誰想當皇帝,他偏不讓他如願。
那個高在皇位上的人,還想要牢牢抓住手中權柄,他就是要打碎。
烈焰焚燒,火海中的不甘聲凝結成滔天巨浪,震天撼地。
師傅勸他放下,他放不下。
那就讓他把這條路,走到最後。
任憑皇權顯貴又如何,誰都擋不住他的路。
密林中繁雜的腳步聲密集響起,伴隨著風聲,傳到他的耳畔。
待殺手撥開亂草,看到坐在巨石旁的謝,見他雙眼緊閉,竟是受了傷,想到方才他凶悍至極,連殺數十人的模樣,眾人心頭大喜。
就在此時,謝猛地睜開雙眼,原本如點漆般烏黑的眼眸,猩紅異常。
方才在長道上,嗜殺無情的閻羅,似乎又回來了。
謝抬手,緩緩握住身側的長刀,對麵的殺手,眼看著他要拔刀,居然被他一個動作,嚇得集體往後退了一步。
隻是謝卻早已經強弩之末,他身體一晃,嘔出一口鮮血。
殺人終於發現他的不對勁,其中一人大喊:“他已經力竭,咱們一起上,殺了他。”
這人高舉利刃,一邊喊一邊給自己鼓氣似得。
並非他懦弱,而是剛才他們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他殺了自己這邊十幾人,竟還能再全身而退。如今他們隻剩下幾人,也是猜到他身負重傷,才會追上來。
謝以刀為杖,強撐著緩緩站起來。
今日他若真的殞命在此,便是死,也要站著。
他用力將長刀拔出,身後是巨石,身前是要殺他的人。
既然退無可退,便無需再退。
“殺。”一聲喊之後,對麵的人衝了過來。
可是密林中響起一聲破空之音,急速而來,如流星劃過,跟著眾人眼前一道銀芒閃過,噗嗤一聲,是箭頭紮進血肉裡的聲音。
衝在最前麵的殺手,一下栽倒在地上。
殺手立即往後躲起來,紛紛藏在大樹後麵。
“在那兒,東南角。”
謝循聲看過去,隻見密集叢林中,將月光都遮了個嚴嚴實實,光線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楚。
刹那,風聲大作,樹冠上枝葉嘩啦作響,茂密枝葉被吹開了縫隙。
終於清冷的月輝傾瀉而下,籠在樹下的那道身影上。
窈窕玲瓏的身段,被月色照的越發分明。
明明這裡是你死我活的肅殺場麵,卻被這道月光下的身影,吹散了血腥的氣氛。銀月清輝下的少女,纖細玲瓏,烏發翻飛,衣袂狂舞,分明如誤入的月光仙子。
但是很快,又是一箭,再次襲來。
少女雙手持箭,不僅拉動弓弦,竟還能箭無虛發。
很快,殺手們確定,她竟是一人孤身前來。
“先把這個男人殺了,”剩下四個殺手中的一人,高聲吩咐。
沈絳聞言,並不慌亂,她迅速拔箭,一邊往前一邊將箭射向對方。她疾步走向謝,可是在快要靠近他時,她的箭用完了。
這把弓還是方才清明借給她的。
沈絳扔掉弓箭,拔出長刀。
那些人見她沒了弓箭,似乎沒把她放在眼中,竟全部攻向謝,似乎打算集力將謝先殺掉之後,再來對付沈絳。
隻是他們沒想到,當他們靠近時,謝舉刀,似耗儘最後一絲氣血。
與他們纏鬥在一起。
這些人心底震驚,方才分明已看見他吐血力竭,怎麼這下又似恢複。
就在謝殺掉兩人時,他終是再次嘔出一口血。
剩餘兩人心下恐懼,卻又不甘心就此放棄,終於還是合力砍向他,誰知從橫裡殺出的少女,身形如鬼魅,手中長刀,一出手竟斬殺一人。
待最後一人望向她,月光清冽,朦朧如紗,籠在她絕美的臉龐上,唯有那雙清麗黑眸。
冷若冰霜。
一刀劈下之後,銀色月光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層血色。
謝看著最後一個人倒下,他握著刀柄的雙手,緩緩鬆開,倒向布滿鮮血的雜草上。
最後他的餘光,看著她奔向自己。
“程嬰,我來了。”
這次他並沒有倒在冰冷地上,是一處溫暖柔軟的懷抱,這是他頭一次這般放心的閉上眼睛,徹底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