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絳抿嘴:“三公子每次誇讚我的時候,總叫我飄飄欲仙。”
“那現在三姑娘能下來,與我同進午膳?”
沈絳被一提醒,才發覺自己也有些餓了。
大約是早上一來,便忙碌個不停。
眼瞧著除夕夜就要到來,鋪子本就繁忙,還有即將要發生的事情。
沈絳知道自己留在揚州的時間不長了,所以她想要在走之前,徹底讓揚州的朱顏閣走上正軌。
兩人攜手,剛出了朱顏閣的大門,就見斜裡衝出來一個男人。
隻見此人用竹簪鬆鬆垮垮的挽著頭發,說他是乞丐,他身上倒也還算齊整,可若說他不是,他手中又捧著一個缽,身上衣裳破了幾處,腰間又掛著一串銅錢。
這打扮實在不倫不類。
“兩位,我昨日夜觀星鬥,算得一掛……”
得,還是個騙子。
清明從旁邊竄出來,一下擋在這男人與謝之間,生怕這不知從何處竄出來的乞丐模樣的人,衝撞自家公子。
謝倒不以為意,淡淡道:“清明,不得無禮,給他點碎銀子。”
他自幼就被養在佛門,一眼瞧出老乞丐手中的缽,並非凡品。最起碼這個缽,跟著老乞丐有些年歲。
謝忍著幾分惡心,朝那缽的外層又看了一眼。
那上麵早已經蒙上了一層包漿。
那樣油潤裡透著黑的色澤,可不是作假能作出來的。
此人既然與佛門有些淵源,謝便讓清明給銀子。
還沒等清明從懷裡掏出銀子,旁邊的沈絳卻開口說:“不知老神仙,卜了何等卦象?”
“還是這位小姐有見識。”這男人咧嘴一笑,他撥弄了下耳邊垂落的碎發,故弄玄虛說:“隻是這大街上人多眼雜,小姐真的要在此聽卦?”
沈絳笑眯眯問:“老神仙覺得,在哪裡聽卦,方算靠譜。”
男人嘿嘿道:“老朽聽聞揚州有一處叫食為先的酒樓,掌勺的大師傅,一手淮揚菜那是做的出神入化。我覺得,唯有這樣的地方,才能不辜負老朽這驚天動地的一卦。”
“哦。”沈絳拖著長長的尾音。
就在清明以為,三姑娘會讓自己把這個老騙子給扔出去。
畢竟這種江湖下九流的騙子,一張嘴就知道他是什麼貨色,這麼兩三句行話,就敢騙三姑娘請他去揚州最好的酒樓食為先吃飯,這老騙子真以為自己是金口玉言呢。
誰知沈絳在終於開口時,說道:“既然如此,就請老先生一同前往吧。”
“好、好,我就知道姑娘如此年輕,就能掌握朱顏閣這等聚財寶盆,定是非凡之人。你的眼界不同凡響,那些覺得我是騙子的俗人,壓根無法與你相提並論。”
清明:“……”確實有被內涵到。
好在食為先離這裡並不遠,他們二人的馬車前腳到。
那個江湖相師緊跟著也到了。
隻是他剛靠近酒樓門口,就被酒樓門口迎賓的店小二攔住,對方惡聲惡氣道:“滾滾滾,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是你能來的嗎?趕緊走,沒的臟了我們的地兒。”
江湖相師也不生氣,好整以暇道:“小子,我今個還就要正大光明走進你這個店。”
“就你也配。”店小二見慣了這種人,不是騙子就是想要吃白食。
之前有段時間,隔三差五有算命的走到他家鋪子門口,說是他家東家,馬上就要有血光之災。
一開始東家還有些擔心受怕,後來發現,這些人除了騙吃騙喝之外,屁本事沒有。
於是東家下了死命令,以後見到這些江湖相師,一律都打出去,連門口都不許靠近。
就在他趕人時,突然身後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這位小哥,他是與我們一起的。”
店小二收住推攘的手,回頭看,就見居然是剛下車的那位小姐。
他怔了下,張嘴,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直到他往前小跑兩步,靠近沈絳時,才小聲道:“這位小姐,不是小的冒犯,實在是如今這些江湖騙子實在是太多了。瞧著您也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最是容易著了這種人的道。”
沈絳一笑:“無妨,他若真的是個騙子,我便把他打出去便是了。隻是我帶人來吃飯,你們酒樓,應該不會阻攔吧。”
店小二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低聲道:“自然是不會的。”
很快,沈絳與謝並肩,跟著小二入了酒樓。
江湖相師一路跟著他們。
這樣一個既不搭又十分怪異的組合,惹得坐在酒樓大堂內的食客們,紛紛轉身,望過來。一直到他們徹底消失在二樓的樓道口,眾人才收回視線。
店小二大概也怕這個看起來窮酸又肮臟的江湖相師,若是坐在酒樓大堂,會惹得其他食客非議。
所以沈絳提出要一間包廂時,他趕緊把人往二樓領。
點菜的時候,沈絳沒有出聲,反而是衝著對麵的江湖相師,做了個手勢:“您請。”
這江湖相師也不客氣,張嘴就點。
“那就先來一個三頭,清蒸蟹粉獅子頭、扒燒整豬頭、拆燴鰱魚頭,然後再要個水晶肴肉、梁溪脆鱔、八寶葫蘆、琵琶對蝦、三套鴨。”
店小二瞠目結舌,以至於對方停下時,他忍不住道:“你們隻有三位,如何吃得完這麼多?”
“我說你這小二,點菜時走神,如今還嫌我點得多。你去問問你家掌櫃,有東家嫌棄食客點菜點的多?”
店小二哪裡敢問掌櫃,豈不是要被臭罵一通。
他不情不願的跟這臭騙子道歉。
誰知這江湖相師居然理直氣壯的望著他,說道:“來來,你把我剛才點的菜名再報一遍。”
這下店小二傻眼了。
他隻要低聲下氣道:“這位老神仙,還請您重新說一遍。”
於是江湖相師不緊不慢,將先前重新說了一遍,隻是店小二沒注意的是,江湖相師不僅全部重複了一遍,連各道菜肴報出的順序,都不曾改變。
店小二沒注意到這個細節,謝卻在江湖相師說完後,抬頭朝他瞥了一眼。
點完菜,包廂內一時無話。
直到沈絳慢悠悠道:“先前你說昨日夜觀星鬥,卜了一卦,不知現在能不能替我再卜一卦。”
“小姑娘想要卜什麼?”
“吉凶。”
江湖相師伸手拈了拈自己的胡子,輕輕搖頭:“至於我昨日夜觀星鬥所卜的那一卦,是我觀測到揚州近日必有大動。”
“什麼動?”
“天狼星動,預示動亂,我想就在近日揚州必有大亂。”
謝微眯著雙眸,盯著對麵的江湖相師,隻見他手指輕搭在桌沿邊,修長白皙的手指微曲著,指關節輕擊了下桌邊。
沈絳扭頭看了一眼,他的手掌。
旁人不知道,沈絳可是親眼所見,謝這雙手可是能直接擰斷一個成年男子的脖子不費勁。
“所以您想與我說什麼?”沈絳突然歎了一口氣,無奈道。
隻見江湖相師道:“當然是趕緊離開揚州,越遠越好。哪怕就是天下大亂,又與你何關,
一旁謝聽到此刻,才察覺出不對勁。
直到沈絳再次歎氣:“先生,這可不是你教我的那些道理。”
“什麼道理?落魄書生關在書齋裡麵,指點天下,亂教自己學生的話,豈能當真。如今你都是這般大的姑娘,還能分辨不出哪句話是該聽的,哪句話是不該聽的。”
謝抬眸望向對麵的江湖相師,終於露出些許錯愕。
沈絳身體往桌子一靠,前傾望向相師,終於道:“先生,我尋您這麼久,您都不見蹤跡,現在一出現,就是讓您的學生逃跑。這世間哪有這樣的先生。”
姚寒山。
謝看著眼前這個落拓寒酸的中年男人,無法相信,這就是他苦苦找尋的姚寒山,那個號稱得他便能得半壁江山的姚寒山。
傳聞中,他乃是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
哪怕是謝也曾經想過,他會在某一處深山老林中,找到避世而居的姚寒山,一身仙風道骨,看得叫人生畏。
眼前之人,也確實叫人生畏。
那是他臟的讓人不敢靠近。
此時兩人一起收住聲音,很快,門口響起敲門聲。
店小二端著菜上來,姚寒山一把抓住麵前的筷子,在店小二手裡的盤子落下的同一秒,他手裡的筷子伸了出去。
這店小二早見識過他的厲害,也不敢多說話,上完菜,趕緊離開。
姚寒山嘗了一口清蒸蟹粉獅子頭,因有些燙,他一邊吃一邊齜牙咧嘴,待他咽下去,竟仰起頭,長歎道:“食為天的清蒸蟹粉獅子頭,實乃人間一絕,沒想到我竟能有一日吃到。此生無憾,無憾了。”
他見沈絳和謝不動筷子,還特彆體貼道:“你們怎麼不吃,快吃,快吃。”
沈絳望著他,絲毫不顧忌道:“對著先生您這般尊榮,我們實在難以下咽。”
姚寒山居然沒奇怪她說出這等話,反而一邊吃一邊說道:“說來也不怕嚇到你,天氣不冷的時候,還能在河水裡洗洗澡。如今這寒冬臘月,真跳進河裡洗澡,豈不是要凍死。我已經……”
“行了,彆說了。”沈絳舉起手掌,製止。
很快,他點的全部菜肴都上來。
姚寒山每吃一道,都要感慨一番,每道菜他都能品出個花樣。
直到他又吃了一口:“梁溪脆鱔,果真是名副其實。盛名之下,沒叫人失望,味道鮮美,入口脆爽又即化。”
等到他說完,突然伸手摸了下眼角,擦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淚。
“我真沒想到,我教出來的孩子能這般出息,請先生吃這樣的饕餮盛宴。”
謝的額角微跳,他這才發現,為何沈絳偶爾也會性子跳脫。
沈絳雙手托著腮,笑眯眯望著他說:“先生,你想不想日日吃這樣的東西,既然你都找到朱顏閣,那肯定知道朱顏閣乃是我開的鋪子。”
“我那鋪子吧,不說日進鬥金,但是讓先生日日吃上這樣的飯食,卻也容易的很。”
姚寒山警惕的望著她,問道:“你想乾嘛?”
隻是他又有些奇怪,說道:“現在你爹的案子,已經被你翻了過來,眼看著他也應該快要被放出來了。你還有什麼需要求到我的地方?”
沈絳冷哼一聲,直勾勾望著他。
“先生明知道我父親的事情,卻仍舊冷眼旁觀。”
姚寒山正色:“我若是真的管了此事,豈能有你的今日。況且我曾經答應一人,這一生都不會再入京城。所以你爹的事情,我無法管,也不能管。”
沈絳問道:“那如今呢,先生為何主動來尋我?先生若是想要躲我,隻怕我就是派出再多的人,也於事無補吧。”
自從來了揚州,沈絳就一直派人尋姚寒山,卻一直沒有他的下落。
現在他反而主動找上門。
姚寒山終於放下筷子,望著他們問道:“揚州的事情,你們知道多少?”
謝終於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緩緩道:“該知道的,都已知道。”
“那你們可知,除夕之夜,就是你們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