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沈絳站在原地, 頗有點呆如木雞的感覺。
直到謝臉上浮起淺淺笑意,她才知,自己這是被戲弄了。
“不如三姑娘留下來一起用膳吧。”謝主動說道。
沈絳還沒說話, 就聽他又說道:“關於芙蓉醉的事情,我想與三姑娘細聊一下。”
於是她留了下來。
清明已將晚膳提了過來, 是護國寺的素齋。
沈絳感慨道:“之前招待女眷的素齋,我還未品嘗呢。”
那時候她一心想著跟大姐姐見麵的時候, 筷子都沒動幾下, 就離開了齋堂。此刻倒是能坐下來, 細細品嘗,傳說中的護國寺素齋。
“三公子, 好像對護國寺很熟悉?”沈絳想了下,隨口閒聊。
謝的筷子一停, 開口後,卻沒否認,反而說道:“大晉尚佛之氣甚濃, 我家中長輩皆是虔誠禮佛之人。”
沈絳問道:“所以三公子這次也是陪著家中長輩一道來的?”
謝點了點頭, 在這樣的細枝末節上,他並不想對沈絳撒謊。
不過郢王妃已經提前回去, 他派人告訴母妃,自己要在護國寺留宿一日。
郢王妃自然也沒在意, 畢竟他從小就在護國寺長大,相較於郢王府,他反而對護國寺更為熟悉。
況且這些日子他一直在京兆府當值,郢王爺私底下也與王妃說過, 他應該是回心轉意了,不會再有什麼出家的念頭。
郢王妃便帶著人, 先行回了王府。
謝又主動提起沈絳最關心的話題,他說道:“今日你姐姐與方定修的話,你可有聽仔細?”
他知沈絳在暗格內,有狀況出現,生怕她錯過了重要信息。
沈絳輕應一聲:“我都聽到了。”
此刻靜室內,燭火搖曳,朦朦膿膿的昏黃光線映照在她臉上,她微垂著臉頰,冰肌雪膚,籠在瀲灩朦膿的光暈中,嬌麗的臉龐散發著越顯嫵媚。
燈下美人,動人心魄。
待她輕輕抬起臉,眼尾上翹,明麗烏亮的眼眸,似綻放著比月華更清泠的光輝。
“你是說西北糧道之事,先前因為事發突然,我一時心亂,竟差點著了方定修的道。三公子不也說了,讓我彆信。我爹爹在西北大營這麼多年,手握兵權,他若是想要以權謀私,不至於要等到如今。”
她一字一語,認真說道,連眼眸中都透著堅定。
沈絳說:“我覺得大姐姐也是被他一時唬住,待大姐姐想清楚,必然會看清他的真麵目。”
“不過他既提到了西北糧道,這就是給我們的一個線索,倒不如咱們就順著這條線查下去,畢竟這或許真的跟仰天關一戰息息相關。”謝淡然說。
沈絳望著他,神色有些異動後,低聲說:“三公子呢,你到現在還願意幫我?”
她明確告訴謝,自己的身份,就是想給他一個機會。
選擇徹底遠離她這個麻煩。
“為何不願?”謝望著她,聲音清清冷冷:“仰天關戰敗,並非隻關係到長平侯一人,還有大晉的五萬戰士,和他們身後千千萬萬個家族。這一戰,那麼多人失去了自己的兒子、父親、丈夫,總該讓他們知道,究竟是為何吧。”
哪怕這世間,魑魅魍魎橫行,也總該有人破魔障,找出真相。
沈絳沒想到謝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她猶如石像般定在原地,一動不動,那雙靈動清亮的黑眸,頭一次變得灰暗。
許久,她放下手中碗筷,抬起雙眸,視線重新落在謝的臉上。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來的念頭都是,找出仰天關戰敗的真相,還我爹爹一個清白。卻不知這是我的自私,也是我的狹隘。三公子一語恍如驚醒夢中人。”
對,仰天關之戰不僅僅關係到沈作明,更關係著那五萬將士之死。
隻有找出真相,才能告慰他們所有人的英靈。
謝看著她臉上浮現的愧疚,想了想,輕聲道:“三姑娘何必自責,你到現在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查出仰天關之戰的真相。既然都是為了查出真相,目的是何,又有什麼區彆呢。”
沈絳卻知,這其中自然有區彆。
她追查真相是為了救爹爹。
三公子願意與她一起查找真相,與自身絲毫不相關,不會升官發財,說不定還會得罪朝中一幫實權人物,引來殺人之貨。
於是她端起手邊的茶杯,衝著謝舉起來:“三公子,此處雖無酒,但我願意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還什麼都沒做,三姑娘不必如此。”謝淡聲道。
沈絳卻依舊舉著杯子,笑著衝他眨了眨眼睛,眸光澄澈,“哪怕是有這份心,三公子便已高過旁人許多。如今朝堂之上,勾心鬥角、拉幫結派、屍位素餐者,數不勝數,又有誰真的在乎邊境那些將士呢。”
太子一派和三皇子端王的爭鬥,日益激烈,惹得朝臣紛紛站隊。
就是方定修,隻怕他也是因為站隊了某位皇子,這才會對自己的嶽父都翻臉無情。
沈絳對於方定修的行為,絲毫沒有奇怪。
天家無父子,為了皇位,尚且可以父子相殘,兄弟鬩牆。
對方定修而言,沈作明不過是自己的嶽父,真的觸及到了他自身的利益,是可以被丟出來犧牲。
聽到此言,謝這才端起手中酒杯。
“縱然暗夜行舟,我亦心向明月。”
沈絳聽著這話,心底無端一股豪氣,她將杯子撞在謝的杯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異常的響聲:“這暗夜,我願與三公子一同照亮。”
明明聽起來不自量力的話,此刻卻那樣的豪氣萬丈。
*
第二日,兩人並未一大清早就下山,而是待過了午後,跟隨著進香結束的信眾,一道下山。
畢竟誰也不知道方定修的人,會不會還繼續守著。
好在護國寺每日來上香的信眾成百上千,往來的馬車,更是絡繹不絕。
他們的馬車是最普通,上麵未懸掛任何標識身份的東西。
清明趕車,沈絳和謝兩人坐在馬車內。
待進了城時,遼闊蒼穹之上,晚霞密布,天邊那一輪赤紅夕陽,顯得格外壯闊,整座京城都被籠在這熾紅霞光中。
鱗次櫛比的樓宇建築,被街道劃分成一片又一片。
他們的馬車是從城南入京城,此處因為多為平頭百姓,因此分外有煙火氣息,炊煙漸起,籠在一處,交織成一道世間最平淡溫馨的景致。
為了方便行事,謝特地帶沈絳去買了一身男裝。
待在店內換了衣服之後,一個唇紅齒白的俊俏小公子,就翩然走出。
奈何平時沈絳男裝時,不管與誰在一處,最是吸引小娘子的目光。
今日偏偏身邊的是謝,他即便穿著最簡單普通的青衫布衣,但是身姿高挑挺拔,清冷出塵的眉眼,叫旁人一個勁盯著他看。
沈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雖然她的身量在女子中,頗為高挑。
可與男子比起來,肯定不如。
而她長相太過嫵媚,女扮男裝肯定會顯得陽剛之氣不足,過分娘氣。
不過兩人之後去的地方,卻讓沈絳大吃一驚。
居然是一家賭場。
謝帶著沈絳入了賭場之後,大廳裡擺著大大小小的桌子,每張桌子旁邊都擠滿了人,哪怕不下注,也一個勁吆喝。
大廳裡煙氣繚繞,有種烏煙瘴氣感。
偶爾看見穿著豔麗的嬌媚女子,攀附著身側男人,時不時發出嬌笑,若有旁人朝她看去,女子不但不生氣,反而會更加得意展現自己的風情。
這些陪著客人來賭場的,多半是青樓女子。
這也是沈絳不穿男裝,堅決不會踏足賭場的原因。
這裡太過魚龍混雜,正經人家的姑娘,哪怕是大戶人家的丫鬟,都不會輕易出現。
沈絳跟著謝,他看似隨意走著,眼睛卻在打量著。
顯然是在找人。
就在此時,謝腳步頓住,沈絳也跟著停下,站在他身邊。
她還未開口詢問,就聽一個巨大的響聲,不遠處一張賭桌上的牌九,大半被推落在地上,一個穿著灰色衣裳的男子,雙眼通紅:“不可能,你們肯定出老千。”
這種輸急眼的人,每天在賭場裡麵,都能看見。
隻見周圍的人往後退了幾步,隻是眾人都沒慌張,顯然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麵。
很快原本站在賭場四周的高大壯漢,紛紛趕到這裡。
這些人都是賭場裡的護衛,賭場因為經常會有人鬨事,所以每個賭場都會又很多護衛,專門防備鬨事的人。
一個身高足足有九尺的護衛,上前就將灰衣裳的男子提了起來。
周圍發出一陣哄笑,因為這護衛拎著男人,猶如拎起一隻小雞般輕鬆。
灰袍男子在半空中掙紮,卻被護衛往地上一摔,巨大的聲音讓周圍正在看熱鬨的人,心頭一淩,眾人神色一下凝重了起來。
很快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從二樓下來。
他踱步到灰袍男子的身前,低頭端詳了下,幽幽道:“又是你,屠四,之前我與你說過的話,你竟忘得一乾二淨。你要是再敢在我的賭場裡鬨事,我就要你一隻手。”
管事抬起一隻腳,直接踩在了屠四的手背上。
屠四一下疼的直叫喚。
對方還嫌不夠,又用鞋底碾了碾,屠四眼淚都快掉下來。
顯然管事也並不想讓他一個小雜碎,影響賭場的生意,很快就收回腳,一臉冷漠的對身邊的侍衛說:“將這個屠四,給我扔到外麵。”
“對了,順便斬他一隻手。”
屠四這下真的被嚇到,哭著求饒:“王管事,饒命,求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沈絳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幕,並無感觸。
這樣的賭鬼,不賭到傾家蕩產,六親斷絕,是不可能收手的。
哪怕今日真的斬落他一隻手,明日他包上斷肢,還會繼續來賭的。
“不過就是撞翻了賭桌,何至於要他性命。”
沈絳頗為驚訝的轉頭看著身側,她沒想到謝這樣性子的人,居然會為一個賭鬼求情。她還以為謝,會跟她一樣,冷眼看著賭鬼落得該有的下場。
不過她立即又想到一個可能性。
這人,就是謝帶她來找的人。
畢竟芙蓉醉這種偏門的東西,確實也隻有三教九流之輩,才會知曉。
“這位公子,你若是想賭場消遣的,您就是咱們賭場的貴客。不過你若是要來找茬的,隻怕我這些兄弟也不會答應。”
王管事本就指著用屠四來立威,賭場隔一段時間,就會殺殺雞。
謝輕笑:“我自然不是來找茬,隻是與這位屠四有幾麵之緣。”
屠四一聽這話,趕緊抬頭,隻是抬頭看到這個豐神俊朗的貴公子,居然沒有一絲印象。按理說這般長相的人,任誰看了,都會記憶深刻。
不過對方是來救他的,屠四當然不會沒眼力見的,說自己不認識。
“公子,救我。”屠四撕心裂肺。
王管事見狀,不由有些遲疑。京城臥虎藏龍,住著這般的王公貴族,說不定就有哪位公子哥閒來無事,非要跑到他這個城南魚龍混雜的小賭場來消遣。
況且看對方的長相和氣度,還真有這種可能性。
於是王管事也沒了方才的囂張,反而做了個請的手勢,竟要請他去樓上細聊。
沈絳在一旁,想要提醒謝小心,不要輕易跟對方走。
可她偏頭看著謝淡然的表情,便知她的擔心也是多餘的。
於是她安靜等著,直到謝說:“細聊便不用了,不如就此將他放了。”
王管事臉上頗有些掛不住,直到謝走過去,似乎給他看了一樣東西。王管事當即臉色微變,很快對他拱手:“既然如此,今日就看在公子的麵子上,將屠四交給你了。”
謝頷首,淺笑。
待他重新走回來,見屠四還趴在地上,淡淡道:“還不起身,是要賭場裡的這些朋友,扔你出去嗎?”
屠四一聽,哪還敢裝死,忙不迭的爬了起來。
三人一塊出了賭場,屠四一直偷看謝和沈絳。
清明將馬車趕過來之後,沈絳和謝先行上車之後,屠四恭敬道:“小的一個上不得台麵的東西,就不進車廂裡汙了兩位公子的眼睛,坐在外頭便好。”
他咧嘴衝著清明笑了一聲之後,就在旁邊坐下。
清明嗤笑,這人倒挺有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