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車的人是卓定,他與阿鳶對視了一眼,便將馬車趕著跟著對方。
直到到了一處小巷,兩人下車,跟在後麵,左拐右繞,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到了一個小院。
兩人入內,就瞧見正堂裡坐著的人。
“先生。”
不管是阿鳶還是卓定,紛紛一驚,眼底帶著喜悅。
姚寒山卻道:“灼灼,可是被帶入宮中?”
阿鳶趕緊說:“對,先前宮裡突然來了人,說是皇上傳召兩位小姐。先生,不會是侯爺又出什麼事了吧?”
能讓皇上傳召沈絳的,除了沈作明之事,阿鳶也想不到彆的。
“無妨,我們先在這裡等著。”
等著?
阿鳶忍不住說:“可是小姐臨走之前,讓我即刻去郢王府找三公子。”
姚寒山沒再說話,隻是沉沉望著外麵。
阿鳶與卓定都不敢再說話,隻能安靜等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傳來敲門聲,姚寒山的侍衛立即上前去開門。
隻聽一個穿著青色勁裝的男子入內。
姚寒山起身走過去,兩人在門外說了幾句話。
“確定嗎?”他低聲問。
青衣男子點頭:“大人在宮中的耳線來報,千真萬確,三姑娘已經被關在牢中,大姑娘此刻出了宮。”
“大姑娘如今在何方?”姚寒山問道。
對方又說:“據我們的線人來報,大姑娘的馬車出宮之後,並未直接回長平侯府,而是去了郢王府。”
姚寒山點頭,又交代了幾句,讓對方先行離開。
“阿鳶,你現在與我一同前往郢王府,你能帶我進入嗎?”姚寒山問道。
阿鳶眨了眨眼,隨即點頭:“先生我可以。”
她是沈絳的侍女,這些天也是多次出入郢王府,所以王府的人待她極為客氣。
姚寒山入內換了一套衣裳,還做了易容,貼上胡子,連膚色都變成了棕色,完全變成了趕車的馬夫,而不是一個文人。
兩人一路回到馬車,阿鳶上車前,突然問:“先生,小姐沒事吧?”
姚寒山望著她殷切關心的神色,如同陷入沉思,許久,他低聲問:“阿鳶,你可還記得當初我救你的情景?”
當年先生救她……
這一句話,仿佛將她與姚寒山都拖入了記憶深處。
那或許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黃河潮汛,沿江兩岸流民成災,衢州雖不算繁華重鎮,卻因離河道極遠,並未受災,因此不斷有難民湧入。
衢州到底是小城,哪裡經得住這麼多流民,因此官府便閉了城門。
那些流民就隻能在城門外祈求,哀鴻遍野,路有餓殍,沿途的官道早已經成了人間地獄般的場景,餓死的、病死的、奄奄一息尚存著一口氣的,空氣都漂浮著惡臭難散的臭味。
沿途的草地、樹皮,早就被扒了個乾淨。
那年姚寒山出城歸來,他在衢州已住了許久,一直等著沈家的小姑娘長大。
他與沈作明約定,待沈絳五歲時,便由他授以詩書。
姚寒山走南闖北遊曆天下,這等場景,哪怕見過,每次都還是觸目驚心。
城裡的官府怕這些流民□□,每天都還是會施舍一些粥食,可是這麼多流民,一個小小府衙又能給多少粥。
年富力強的,尚且能爭得一□□下去。
那些老幼婦孺,便是搶也搶不過,爭也不了爭。
姚寒山的馬車正往城裡走,他沒掀開簾子去看兩旁,天災連連生靈塗炭,如此慘狀,他既不能救人,也無法濟世,看了也不過是徒增悲哀罷了。
曾幾何時,姚寒山也是自持滿腹經綸,想要兼濟天下,可是半生碌碌,到頭來他所以為的明君,也不過還是如前人一般,滿心滿腹隻有權勢。
何曾有半分百姓。
他所追隨的,全都成了一場空。
直到馬車突然停下,車夫在外麵嗬斥說:“你這小丫頭,怎麼沒頭沒腦的撞上來,馬蹄不長眼,踢到你該如何是好。”
“貴人,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阿娘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弟弟也快餓死了,”小女孩稚嫩而淒慘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姚寒山到底不是鐵石心腸,還是掀開車簾。
就看見一個瘦弱的小女孩擋在馬車前,留著半長的頭發,枯黃乾燥。
她一抬手,細骨伶仃的手臂,仿佛一折就能斷開。
姚寒山沉默的望著她,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孩子。
小女孩見他掀開簾子,以為是發了善心,立即磕頭,“先生,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一輩子給您當牛做馬,我會一輩子報答您的恩情。”
姚寒山望著她,直到看見她肩後的一處紅色胎記。
流民的衣裳破破爛爛,衣不蔽體者甚多,這小女孩的衣裳也早爛了大半,肩膀後麵壞了好大一處洞。
這才將她的胎記漏了出來。
姚寒山走下馬車,緩緩走到她麵前。
直到他垂眸,落在她的肩後。
那裡有一處格外明顯的胎記,形如花瓣。
……
“先生,先生,”阿鳶喊了兩聲。
姚寒山轉頭看過來,就見阿鳶目光灼灼,帶著赤忱,“阿鳶一刻都不曾忘記先生的恩情,阿鳶的這條命是先生救下的。”
她的目光亮極了,比春光還明亮。
姚寒山似不敢看她的眼睛,扭頭看向另外一處。
“你上車,咱們現在就去郢王府。”
*
沈殊音一出宮,便立即讓車夫前往郢王府。
現如今,唯有世子殿下才能救灼灼。
她腦子亂糟糟,絲毫不敢相信方才發生的一切,居然有人指認說,她的親妹妹並不是她的親妹妹。
灼灼是阿娘生的,是她的親妹妹呀。
這怎麼可能錯了呢。
肯定是韓氏怨恨灼灼,所以才會要害她。
沈殊音到了郢王府,便要見世子殿下,好在有下人認出,這位是長平侯府的大姑娘,這可是自家未來世子妃的親姐姐,也不敢拿喬,趕緊領著沈殊音入內。
謝正在房中歇息,沈絳說好,今日還會來。
隻是這麼久,也不見她過來,不知這小丫頭又在搗鼓什麼。
這幾天沈絳怕他在家養傷悶得慌,不知收集了多少古卷話本,生怕他看不夠。
就在他垂眸看書時,外麵匆匆有人來報,沈家大姑娘來了。
沈大姑娘?
謝剛皺眉,已經聽到了匆匆腳步聲,原來沈殊音等不及,居然直接闖進來。
“世子殿下,求你救救灼灼。”
謝怔住,下意識問:“阿絳怎麼了?”
沈殊音語氣著急:“今日宮裡突然來了一幫人,將我和灼灼帶入宮裡,待我們入宮,這才發現韓姨娘居然也在,她還拿出一封據說是姚寒山寫給我父親的信,說……”
一口氣說到這裡,沈殊音突然眼眶一紅:“她說灼灼不是我們沈家的姑娘,她是衛楚嵐的女兒。”
轟。
明明外麵春和日明,卻仿佛有雷擊在他耳畔響起。
擊的他心底空白一片,仿佛什麼都不能想,什麼都無法想。
沈殊音見謝如此失神,越發手足無措,撲簌撲簌落淚,哭著說道:“皇上已經將灼灼下獄,怎麼辦,怎麼辦。”
謝胸口激蕩,一股腥甜,自咽喉漫起。
怎麼辦。
他得救她,他得讓她活下來。
可是他剛欲張嘴說話,一口血吐了出來。
清明和晨暉在一旁驚呼:“世子。”
沈殊音也被嚇得連眼淚都止住。
可是這一口血吐完,反而是謝鎮定道:“我無妨,沒事,我現在就進宮。”
“不可。”外麵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原來是混亂中,阿鳶帶著姚寒山趕到了。
因為阿鳶是沈絳的貼身侍女,偶爾會替沈絳送東西過來,謝曾下令過,她若是來了,不必通傳。
謝眯著眼睛望向姚寒山,在認出他後:“先生,你怎麼會在此處。”
“我是為了灼灼之事而來。”
沈殊音瞧見姚寒山也是一怔,彷徨之後,如同找到主心骨般,說道:“先生,你自幼教導灼灼,你還是我父親的摯友,你一定能為灼灼證明,她確實是我阿娘生的女兒。”
“大姑娘,你既然陪著沈絳親自到了宮裡,不如你跟我們說說當時的情況。”
沈殊音也知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她輕擦了眼淚,複述起今日的情況,特彆是孫嬤嬤說的那個換孩子。
“孫嬤嬤說假的三姑娘肩後有一處花瓣胎記,真的三姑娘沒有。可是霍貴妃親自給灼灼驗身,她背後確實沒有什麼花瓣胎記。”
在提到花瓣胎記時,阿鳶睜大雙眸,嘴唇微微顫抖。
旁人還在說話,可是她卻陷入了沉思中。
謝似乎被這個消息鬆了口,他說:“既然沒有證據,阿絳便是被冤枉的,我現在即刻進宮,請皇上放人。畢竟沈侯爺還在邊境,皇上不敢輕易對阿絳動手。”
“若是皇上打算,寧殺錯,不放過呢。”
謝神色微沉,烏黑雙眸猶如深淵,深的望不見底。
“隻要有我一日在,我便不會讓阿絳出事。”
姚寒山冷嗤一聲:“皇權之下,你我皆是浮雲,滔天洪流滾過,你真的能螳臂當車嗎?你如今雖是左都禦史,卻依舊無法徹底掌握生殺大權。”
“沈絳的生死,不在你我一念之間,而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若是我等不奮力一搏,豈知就不能改變結果。”謝沒被姚寒山的三言兩語威嚇住。
哪怕是帝王,也是人,也有著弱點。
皇上縱然手握天下,卻也有多少迫不得已。
他要護著沈絳。
“先生所言,我亦明白。隻是今日,除我之外,再無旁人能救阿絳。若是連我都膽怯不敢入宮替她求情,她該怎麼辦。”
謝一雙黑眸無悲無喜,他神色淡然,目光卻有種一往無前的堅定。
他之所以入了這朝局,全因有了想要保護的人。
如今她身困危局,他如何能拚死相護。
“先生,”在一旁的阿鳶大喊了一聲,驚得眾人紛紛轉頭望向他。
隻見阿鳶神色冷靜的望著姚寒山:“我有一事想問先生。”
“好。”姚寒山並無意外,冷靜道:“我與阿鳶有幾句話說,幾位稍等片刻。”
很快,姚寒山與阿鳶走到院外,春風拂麵,空氣中有種幽淡的花香。
天邊漸漸露出的晚霞,霞光輕籠大地。
“先生,小姐她會有性命之憂嗎?”阿鳶輕聲問。
姚寒山點頭:“有。”
衛氏一族覆滅之前,他們都曾以為,哪怕帝王鐵石心腸,也會看在昔年情分上,網開一麵吧。
可是屠刀落下,一家數百口,男丁儘數被屠戮。
女子皆被流放,最後熬不過流放途中的苦楚,死了大半。
皇權之下,早無私情。
阿鳶哽咽了起來,她說:“我不想小姐有事,我不想讓她死。”
姚寒山閉了閉眼睛。
“先生當年救我,便預料了今日嗎?”阿鳶聲音輕如細煙,似乎風一吹就散了
姚寒山如遭雷擊,恍惚站了半天。
可他的思緒卻回到了許久之前,明明那麼久遠,卻恍如隔世。
十七年前,他剛將沈絳抱到沈府。
周氏的孩子早在半年前就沒保住,但是她一直假裝有孕,就是為了這一日。
周氏是沈作明的妻子,他與衛楚嵐未成家時,時常會到沈家蹭吃蹭喝。
那時候日子彆提多快活,衛楚嵐少有英名,同為武將,一直在沈作明之上。
可沈作明是少有儒將,他壓根不在乎這些虛名,甚至以衛楚嵐為榮。
他們以為自己會開創一個太平盛世,可以為民請命,能保這天下安樂。
可到頭來,他們連自己的家人都護不住。
周氏的孩子沒了,但是衛楚嵐的女兒卻活了下來,他們瞞天過海,將衛家女變成了沈氏女。
那個在鋪滿漫天赤霞中降生的孩子,被取名為絳。
絳,大赤也。
隻願她往後人生,能如這赤霞般,恢宏絢麗。
他一直留在衢州,幫著周氏處理那些見過孩子的下人。
誰知還是出了紕漏,他們不忍殺人,隻是給了一大筆銀子,讓這些人遠遠離開。
誰知有個奶娘,拿了銀子卻未離開,反而又在寺廟中遇到了周氏帶著孩子。
甚至還告訴孫嬤嬤,關於三小姐被換了的事情。
當初為了做戲做足,姚寒山確實找來了一個剛出生的孩子,畢竟剛出生的孩子與好幾個月的孩子,模樣上差距太大。
待過了幾個月,換掉這批下人後,就將沈絳與這個孩子換了過來。
這樣就沒人知道,這個剛出生的三小姐被人偷換了。
畢竟連親生母親都參與其中,這件事實施起來,確實方便。
新的一批到周氏身邊伺候的下人,都隻以為三小姐是因為奶娘奶水太足,這才看起來比尋常孩子大了許多。
那段日子,周氏嚴格控製見沈絳的下人,甚至連沈殊音這個當姐姐的,都不允許跟小妹妹見麵,生怕孩子看出點什麼。
可是千算萬算,卻還是輸在他們太過心軟。
他們不忍心造殺孽,卻被一個奶娘識破。
畢竟奶娘是日日照顧三小姐的人,孩子被換了,她一眼就認出。
姚寒山原本是打算派人將這個奶娘滅口,可是他發現這個孫嬤嬤似乎對此事好奇不已,居然還打聽這個奶娘的住處。
於是姚寒山腦海中,竟升起一個永絕後患的念頭。
之後,他便找到奶娘,威逼利誘,若是孫嬤嬤真的來找她,就讓她告訴孫嬤嬤,假的三小姐肩後有一處花瓣胎記,而真正的三小姐卻沒有。
他這一計策,當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裡。
哪怕日後真的有紕漏之處,讓沈絳的身世曝光,她也可以憑此逃過一劫。
即便真的坐實,沈家救了衛楚嵐的女兒,但是這個孫嬤嬤就是他留下的活證據,真正的撒謊,就是讓說假話的人,以為自己說的是真話。
周氏親生的孩子肩後沒有花瓣胎記,而那個假的三姑娘,也就是衛家女身上有花瓣胎記。
所以在那年城外,姚寒山看到這個肩後有胎記的孩子,他便知,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
可他到底未徹底瘋魔。
豈能真的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替沈絳受罪。
他一直盼著,沈絳的身世能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
姚寒山不言語,阿鳶卻問:“離開衢州之前,小姐曾讓我離府,她說她到京城定有危險,她不要讓我跟著她受苦。”
“可是跟在小姐身邊,哪有苦。”
“那日先生你讓我跪在街邊,你說若是小姐救我,便讓我留在小姐身邊。若是小姐沒有救我,便放我走。可是先生你也知道,小姐定會救我的。”
“我若陷入生死之間,小姐一定來救我的。”
“所以現在,我也要去救她。”
姚寒山終是不忍,他說:“你可知你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若沒有先生和小姐,我早已是衢州城外的一堆白骨。”
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之後,姚寒山終於艱難開口。
他說:“好,你若是真的想救你家姑娘,便照著我所說去做。”
院中,姚寒山一句句掰開揉碎,交給阿鳶。
兩人回來時,姚寒山便轉了語氣,同意謝即刻入宮。
隻是謝要離開前,他道:“阿鳶與世子殿下,一同前往,她可助你救小姐。”
謝怔住,似是不敢相信。
他的目光在阿鳶和姚寒山之間來回,仿佛不得其解。
沈殊音卻立即反對,她說:“不行,灼灼被抓走之前,特地叮囑過我,讓阿鳶立即離開京城。”
她望向阿鳶:“卓定怎麼沒隨你一起來,不管如何,你得先離開京城。”
阿鳶聽著這話,先是怔住,待回過神,眼淚猝不及防地滾落下來,帶著悲切的目光看著沈殊音,輕聲問:“小姐提到我了?”
沈殊音不知緣由,以為她是不信自己。
她解釋道:“當時皇上命人抓她進牢中,她撲過來抱著我,在我耳邊說出這句話。我雖然不知灼灼為何這麼說,但是她既然如此說,就說明此事十分緊要。”
“阿鳶,你彆哭,我知道你擔心灼灼。但是這裡有我們,你先出城。”
這一刻,先前阿鳶假裝的冷靜徹底被打碎。
她好怕,真的好怕。
她怕自己死,可是她更怕小姐活不成。
小姐知道她身上有花瓣胎記,她讓自己跑,她不要自己替她去死。
阿鳶打小就沒主心骨,她笨得很,一輩子都隻知道跟在小姐身邊。
小姐讓她往東,她不會往西。
可是這次小姐讓她快跑,她不想跑,她也跑不了。
她跑了,小姐要怎麼活。
現在隻有她去認了衛家女的身份,小姐才有機會脫身。
對,隻有這樣。
阿鳶不像沈絳那般厲害,她這輩子連刀都沒提過,遇到危險的時候,都是小姐衝在前麵護著她。
就這一次,僅有的這一次,讓她護著小姐。
沈殊音還欲說話時,晨暉推門而入,急道:“殿下,宮裡傳來消息,說皇上賜了一杯鴆酒去了牢裡。還請殿下定奪。”
眾人聞言,俱是大駭。
謝沒想到永隆帝,竟真的敢如此快下毒手。
竟絲毫不顧沈作明還帶兵在外。
“世子殿下,來不及了。”姚寒山沉聲說。
謝頭一次亂了陣腳,這一生他隻要守著沈絳一人,若是有人拿捏住了沈絳性命,亦如捏住了他的脈門。
他望著一旁的阿鳶,隻留下一句:“晨暉,你帶著她先到奉昭殿等我。”
謝自打執掌三司之權,就連宮中都埋了暗樁,不管什麼消息,片刻就會從皇宮進入郢王府。
隻可惜他大權在握,卻護不住一人。
他騎馬在前,直奔皇宮。
宮裡有一處牢獄,是專門關犯錯的嬪妃皇子。
如今這裡並沒關著旁人,唯有沈絳一人。
太監端著酒壺過來時,沈絳隔著柵欄隻覺得有些恍惚,沒想到竟這麼快。
看來永隆帝是真的忌憚衛楚嵐,她的身世還未徹底查清,這位無上尊貴的帝王,居然就想要了她的性命。
沈絳還不想就這麼死,她還沒見到謝。
哪怕是最後一麵也好呀。
赤色晚霞從高牆上的那一扇小窗灑了進來,徒留一室霞光。
聽說她出生那日,赤霞密布,染紅整片天際。
是以她被取名為絳。
今日居然又是這樣赤紅的晚霞,絢爛奪目,將整片天空都染紅。
就連晚霞都來給她送彆了嗎?
待太監進來,將壺裡的酒水倒在杯子裡,尖細的聲音說道:“衛氏餘孽,皇上念你乃是女子,特賜你一份體麵。”
沈絳目光淡然的望著那杯酒。
“衛氏餘孽,還不快些過來,叩謝皇恩。”
賜她一杯毒酒,居然還要她感恩戴德,這是哪裡來的道理。
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沈絳從來不是信命之人,若她真的信命,當日夢到父親兵敗時,她就該逃之夭夭,而不是闖入這京城來。
既然那時她命未絕,就不會輕易魂斷今日。
太監見她不動,示意左右:“既然她不願要這份體麵,你們就喂她喝下吧。”
這些太監隻以為她也跟後宮妃嬪般,手無縛雞之力。
兩個太監肆無忌憚過來,一左一右準備抓住她的肩膀。
可是他們剛靠近,沈絳卻已經躍起,她抓住左邊的太監,‘哢嚓’一聲脆響,是胳膊折斷的聲音。
隨後一聲淒慘叫聲,太監捂著胳膊滾在地上。
沈絳直接搶對麵端著托盤的太監,對方扔掉托盤,就要往後跑。
她卻在酒壺掉到地上之前,接住了酒壺。
那個先前還趾高氣昂的太監,轉身就門外跑,沈絳抬起一腳,直接將他踹在了牢房的欄杆上,他回身,看見沈絳已經近在跟前。
“你居然敢打翻皇上賜的酒,你不要命了。”
沈絳冷漠望著他:“反正我已經沒命,在我之前,我先讓你嘗嘗這份體麵如何。”
說完,她捏著對方的下顎,就要將毒酒灌進他嘴裡。
“饒命,饒命,”這太監拚命喊叫,可眼看著酒壺壺嘴離自己越來越近,他意識到自己要是一直張開嘴巴,這酒豈不是輕易就倒在嘴巴裡了。
於是他又趕緊閉上嘴。
他緊抿著嘴,拚命搖頭。
沈絳看著他既蠢又可憐的模樣,也覺得鬨騰的差不多,直接將酒壺扔得摔在了地上,裡麵的酒水灑的倒出都是。
一股子濃烈酒香,彌漫在監牢中。
沈絳笑了起來,老皇帝還挺有良心,連賜給她的毒酒,都挺香的。
可惜都被她砸了。
沈絳鬆開他們,盯著對方說:“我是不是衛氏餘孽,如今還沒定論,所以這杯酒我不喝,這份體麵我也不要。”
監牢裡的鬨劇引來了看守侍衛,眾人聽著她的話,麵麵相覷。
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次有人敢摔了皇上賞賜下來的毒酒。
就在眾人不知所措,更不知該如何收場的時候,一路趕來的謝,卻在聽到她這句話時,忽而笑了起來。
他站在大牢的甬道上,望著坐在監牢裡的沈絳,大笑不止。
直到他徑直走過去,抓住沈絳的手。
沈絳看著他一步步跨進來,心心念念想要見的人,就這麼出現在眼前。
反而有種不真實感。
先前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在死之前,見她最後一麵就好了。
可是現在,見到他了。
她卻又生了彆的妄念,她不想要死了。
她想要活下去,她與他相識時間的太短,相守的日子更是不多。
“我們走。”謝拉著她的手,徑直出了牢門。
謝何等身份,金尊玉貴的小王爺,如今又是手握權勢的左都禦史,他闖入牢中,要帶走犯人,又有誰敢真的阻攔。
兩人居然就這麼直接出了大牢。
可是出了大牢,到了外麵,就遇到了聞訊趕來的禦林軍。
“殿下,”禦林軍的人瞧見謝,更是不敢攔,可是也不敢任由他真的將人帶走。
為首的侍衛上前勸道:“殿下,這位姑娘乃是皇上親自下令關押的重犯,還請您三思。”
謝緊緊握著沈絳的手掌,沉聲:“我現在就帶她去見皇上。”
“彆怕。”謝轉頭望著沈絳。
沈絳點頭:“隻要有你,我都不懼。”
謝緊緊握著她的手掌,一路前往奉昭殿。
這一路,禦林軍隻敢跟在他們左右,壓根不敢上前。
兩人一路走過,緊握著雙手。
一刻都不曾鬆開。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淡去,朱牆黛瓦,宮禁深深,都在這一刻隱去,唯有相識以來的種種浮上心頭。
此刻他心底隻有她,她心底亦隻是他。
手掌相握,一步步登上長階。
“微臣謝請求覲見皇上,”謝跪在地上,朗聲喊道。
沈絳同樣跪在地上。
很快,裡麵有個矮小的身影跑了出來,彭福海瞧見他們二人,當即哎喲了一聲,他這一路過來,早已經有人來稟告永隆帝。
“殿下,皇上正在裡頭發火呢,您說您這是……”彭福海跺腳,滿臉焦急。
謝目光筆直的望著對麵大開著的殿門,又朗聲道:“陛下,微臣謝叩見。”
就在兩人跪著時,裡麵終於又有了動靜。
很快,一身明黃龍袍出現在他們眼前。
隨後他身後有一個被人拖著的身影,隨後那個身影倒在皇帝的腳下。
永隆帝微垂著眼眸,望著眼前的小丫鬟,隨後他又望向謝:“這小侍女方才所喊之話,究竟是何意?”
謝怔住,他隻讓晨暉將阿鳶帶到此處等著。
先前太過混亂,姚寒山讓自己帶著阿鳶,說是可救沈絳。
他甚至還來不及思考,隻能匆匆讓晨暉先把人帶來。
沈絳怔住,望向阿鳶,又似不敢相信般,轉頭望著謝。
直到阿鳶直直跪在地上:“陛下,您要找的人是衛家的女兒,我家小姐不是。我才是。”
沈絳睜大雙眼,脫口道:“阿鳶,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小姐,我一直以來都騙了你,當年我並非真的流落街頭,無家可歸,是有人讓我在你出門的路上等著你。因為他們知道你心底善良,一定會救我。”
阿鳶微抬著眼瞼,望向沈絳。
晚霞漸落,天際漸漸被夜幕所遮蓋,奉昭殿周圍的明燈一盞盞被點亮。
風聲在空中嗚咽。
阿鳶似乎生怕被人打斷,她說:“其實一開始我確實被養在沈家,隻是被奶娘發現之後,我便又被轉移出了沈府。直到五歲那年,他們讓我利用小乞兒的身份,重新回到沈府。”
“他們說沈作明手握兵權,我在沈家的庇護之下,必能安然一世。”
永隆帝低頭望著眼前這個如螻蟻一樣的小宮女。
這居然是衛楚嵐的女兒?
可是方才他讓人驗了此女的身,她肩後居然真的有先前那個老嬤嬤說的花瓣胎記。
沈絳搖頭:“阿鳶,你不要再胡說。”
可是下一刻,阿鳶從懷中掏出一物,她拿出的那一刻,問道:“不知陛下可還記得這個東西?”
永隆帝低頭望過去,郝然一震。
“這是陛下當年賞給我父親的東西。”阿鳶顫著聲音,一字一句將話說完。
她本不過是個侯府的小侍女,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直麵聖顏。
哪怕她膽小,可是也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的道理。
她一定要救小姐。
阿鳶偷偷望向沈絳,仿佛是要偷偷給自己力量。可是她望過去時,就見沈絳也在看著她,沈絳搖頭,滿眼祈求,讓她不想再說下去。
可是阿鳶最終還是說出,她說:“您不是一直想要知道,衛楚嵐自裁前說過的話。隻要陛下放過我家小姐,我便告訴您。”
“就憑你也敢朕談條件?”永隆帝冷眼看著她。
帝王最厭惡的便是威脅。
阿鳶跪拜在地,她道:“皇上,我家小姐本就是無辜。她隻不過是被我們利用,成了我的掩護罷了。”
“既然她被你利用,成了你的掩護,為何你又回來自投羅網。”
顯然永隆帝還是不相信她才是衛氏女。
阿鳶匍匐跪在地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小姐待我,我怎能親眼看著她替我枉送了性命,所以我前來領罪,任由皇上處置。”
沈絳突然發現,阿鳶說的每句話,都是她聽不懂。
這不是阿鳶能說出來的話。
她再次轉頭看向謝,心底一點點冰冷下去。
他們竟讓阿鳶進宮認領衛氏餘孽的身份,永隆帝現在不就是要一個衛家餘孽,那就給他一個。
沈絳的手掌從他的手中脫落。
謝意識到時,伸手想要重新去抓。
永隆帝神色冷漠的落在他們身上,他聲音驟然一冷:“小小婢子,竟也敢與朕談交易。既然你說自己是衛氏餘孽,那好,朕今日便處置了你這個衛氏餘孽。”
“來人,將此女即刻杖斃。”
沈絳如同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渾身冰冷。
她掙紮著要往前,可是卻被身邊的謝抓住手腕。
謝叩頭求道:“皇上,此女生於市井,不善言辭,並非有意頂撞聖上,還請聖上留她一條性命,以示陛下寬厚。”
言語間,阿鳶已被人塞住了嘴巴,拖了過去。
動手的人是宮裡的太監,這些人是行刑的行家,就連這棍子打在身上都是有個輕重。雖然今日這個小侍女有世子殿下求情,可是皇上下的命令乃是即刻杖斃。
這就是不留活口的意思。
永隆帝眼皮微抬,再次朝沈絳看了一眼,語氣森冷:“衛氏一族,鐵證如山,誰知他們竟不念朕恩,蠱惑太子,意圖謀反。朕自不會再姑息這些餘孽,此後,凡衛氏餘孽,一經查證者,皆殺無赦。”
方才謝求饒時,讓永隆帝突然想起了太子。
衛氏一堂當初便也是這般蠱惑太子的吧。
帝王殺心,一旦起了,便無法輕易停止。
不過螻蟻爾,他何須三思。
殺了也就殺了,哪怕是給這些小輩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謝心頭一淩,他知道皇上這是在警告自己。他若是再敢求情,下一個被杖斃的就是沈絳。
沈絳卻反應過來,她直接高喊:“皇上,阿鳶她根本就不是……”
她話音還說完,突然腦後重重一擊。
整個人軟軟倒了下去。
永隆帝望著謝,對於他打昏沈絳的行為,卻並未多言,隻冷聲道:“你便留在此處,親眼盯著行刑結束。”
這是永隆帝給他的懲罰。
也是警告。
謝跪在地上,慢慢俯身下去,一言不發。
永隆帝甩了袖子,離開此處。
一旁的杖刑正在繼續,一棍又一棍,打在人身上的悶聲,還有哪怕嘴巴被堵住,依舊發出的嗚咽聲。
這一聲又一聲的嗚咽,在風聲中,越發淒楚。
猶如風都哀嚎,每一聲都鑽進了耳中。
謝閉了閉眼睛,可是棍聲卻停止不下來。
突然,他感覺到自己懷中有動靜,他急忙低頭,竟發現,剛被打昏過去的沈絳,居然掙紮著醒來。
不知是她心底強烈的意願,還是隨著風聲一通傳來的嗚咽聲,驚醒了她。
“阿鳶。”沈絳起身衝過去。
謝慢了一步,已被她跑出去了幾步,隻見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趴在地上,兩邊的手持廷棍的太監,一下下打在她的身上。
沈絳瘋了般要衝過去,卻被謝從背後抱住。
他死死抱著她,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中,卻未擋住她的嘴。
“阿鳶。”一聲極淒厲的聲音,從胸腔中嘶吼而出。
謝將她抱住,她拚命掙紮,掙紮到竟是連他差點都站不住,直到她的腳踩住他的衣袍,帶倒兩人。
她倒在地上,依舊還沒放棄。
用儘全部力氣在掙紮,想要掙脫他的束縛。
她口中的嗚咽聲,與不遠處漸漸弱下來的嗚咽,在風中交織在一處。
她不要阿鳶代她去死。
她不要!
她寧可死!
寧可死!
沈絳手指拚命抓著地麵,手指扣著地縫,抓出鮮血淋漓,也還是想要往前一步。可是抱著她的男人,卻也拚命將她禁錮在懷中。
明明男子與女子之間,氣力相差那麼大。
可是這一刻,沈絳如同瘋了一般,她竭力想要掙脫,可是卻怎麼掙脫。
就像是這該死的命運,她以為自己擺脫了。
可是到頭來,她想要守護著的人,卻還是因自己而死。
她以為自己可以迎著命運的浪頭,乘風之上,卻發現她不過是浩瀚煙海中的一葉扁舟,風浪一大,便將她徹底打翻。
就連她想要掙紮海水的束縛,到頭來,也隻不過是徒勞一場。
終於,不遠處有聲音傳來:“好像是沒氣了,還繼續嗎?”
突然沈絳整個人靜止了,原本還在拚命掙紮著的人,隻是在一瞬間,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安靜的躺在地上。
她仰頭望著頭頂,不知不覺間,頭頂星空一片。
漫天星鬥,那樣美好而又靜謐。
沈絳的眼淚止不住般,順著眼角落下,一滴又一滴,帶著前所未有的滾燙。
她毫無顧忌的躺在地上,克製不住的慟哭起來,胸膛猶如被堵住,哭聲漸成悲鳴,一聲又一聲。
心臟痛的呼吸不了。
謝緩緩半跪在地上,緩緩伸手,想要將她抱在懷中。
可是他的雙手,剛觸及她的身體,沈絳緊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她的黑眸被淚水浸潤著,帶著潮濕的水汽,可是隔著水霧之後,卻不再是柔軟。
而是恨意。
鋪天蓋地的恨意,在她的眼底,朝他襲來。
沈絳揮打開他的手掌,自己慢慢爬了起來,一步步朝不遠處走去。
此刻杖刑已經停止。
那一聲聲仗打聲停了下來,可是又好像從未停止,她的耳畔還是能聽到。
這樣沉的聲音,打在自己的身上,該有多疼。
阿鳶這丫頭,最害怕疼了。
她得去趕緊去看看。
這丫頭還不知要怎麼抱怨她,她會問自己,小姐,你怎麼還沒不來救我。
沈絳一步步走過去,可還未走到跟前,周圍卻是一灘血跡。
衝天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一陣衣風從身後襲來,抱住她的同時,擋住了她的眼睛。
謝第一次帶著哀求的聲音說:“阿絳,求你,彆去看。”
沈絳安靜站在原地,仿佛又突然之間,被他一句話輕易勸住。
可是她臉上的淚水卻從未停止,謝的手掌心,觸碰到的都是淚水。
若是他看著她此刻的眼神,就會發現那雙曾經帶著灼灼驕光的黑眸,在這一刻黯淡了下去,仿佛是燃燼最後一絲光彩,從此變得空洞。
不久,彭福海一路小跑回來,他低聲說:“殿下,皇上吩咐,若是杖刑結束,你便可帶著三姑娘回去了。”
謝望著不遠處,彭福海看了眼,再次小聲說:“這屍身,皇上沒吩咐,殿下若是想處置,倒也不是不可以。”
此時,一個匆忙的身影,居然從宮外一路急行而來。
這是代表著八百裡急報,乃是西北大營直接送入宮裡的軍報。
無人敢攔,更是無人敢擋。
彭福海轉頭瞧了一眼,倒是繼續勸道:“殿下,如今皇上正在氣頭上,您還是趁早帶著三姑娘出宮,以免再惹惱皇上。”
不過就是片刻的時間,一個小太監從殿內跑了出來,臉上已帶著淚,一到跟前便跪地喊道:“西北大營急報,長平侯、長平侯他……”
沈絳猛地推開謝依舊覆在她眼前的手掌,垂眸望著跪在地上的小太監:“我爹爹怎麼了?”
“長平侯率兵作戰,不慎中了敵人的埋伏。”
小太監長泣一聲,終於喊出餘下的話:“以身殉國。”
沈絳木訥望著對方,眼珠一動不動,方才滔天的恨意,又在這一刻消失。
她仿佛孤身站在狂野之中,周圍風聲大作,她伸開手,卻什麼都抓不住。
明明四下無雨,可是她的心頭仿佛有滔天洪水肆虐,她所堅持的,她所想要抓住的,全都在這一刻被徹底衝垮。
沈絳的胸膛在這一刻像是要爆炸,所有的情緒都堆積在這裡。
這是老天爺與她開的玩笑嗎?
她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一切,可到頭來,她所改變的,都隻是一場空。
沈絳跪在地上,仰天望著虛空,發出一聲痛到極致的悲鳴。
猶如困獸,不得掙脫。
“把他們都還給我,還給我。”